“你们看,林姑娘在兜圈子!”
“哎呀,她怎么走了回头路?是不是迷路了?”
“不是,”黄有德目光飞快移动,“她在抄近路。”
原来在去的路上,林风眠竟然默默背熟了地形,何处丘陵,何处小溪,心中自有一幅舆图。
这一招本不罕见,黄有德斥候出身,知道它极考验人的默背能力,胸中有沟壑,方才驾轻就熟,不禁高喝了声:“好!”
司马葳胜利在望,将士们骤然间唏嘘起来,正在狐疑,林风眠突然出现在小溪的对面,比自己还快,她怎么做到的!
但见那姑娘抱着双臂,笑得好不得意:“多谢赐教了。”
她堵住回途唯一的路,胜败已定。
司马葳是吃过见过的,败了也不气恼:“痛快!多久没这么痛快了!我的马儿也痛快!”
两人回到队伍中,李勖也将目光收回,就仿佛方才没有那么认真地注视过二人的角逐一样。
林风眠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有几刻,她真切地体会到生命在复苏,她忘记自己本来的年纪,开始接受眼下的十七岁。
她言笑晏晏,转头,李勖坐在马上,微偏头,朝自己伸出了手。
半晌,她领悟到,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将叶子交到他手里。
李勖握住叶子,一笑,目光灼灼:“说好了,回京我让人把剑送去。”
不提剑还好,提剑,司马葳愧疚难当,耸拉着脑袋:“属下有负殿下期待,属下惭愧。”
却发现李勖并未看向自己,一对精明的眸子恍然间捕捉到林风眠方才骑过的马,汗血宝马…从并州送往京城的,每年也才三匹而已,
于是,后知后觉一愣。
怎么殿下好像早知道林姑娘会赢似的……
倒春寒来得凶猛,一些将士病了,林风眠同样没能幸免,
本没有大碍,就是昏昏沉沉睡不够。
入夜,她继续睡着。
听到帐外悉悉索索的响动,混进谈话声。
男人问:“军医怎么说。”
另一人答:“水土不服加上舟车劳顿,一般男人都受不住,林姑娘已经很难得。”
短暂的寂静,声音近了,男人掀帘而入,蹲下,手似乎要抚上她的额上,但是停住。
她睁开双眼,从这个角度看去,烛台散着朦胧的光,李勖穿着铠甲,铠甲上有血迹。
四目无言,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转过身去,剪断灯芯,帐内倏尔一亮。
他的声音才从背影发出:“刚刚处置了一批逃兵,冒犯了。”
不知是在解释衣服上的血迹还是当下的会面。
他们从没有过在这么深的夜色中,独处。
气氛有些紧张怪异。
林风眠试图起身,李勖却好像预知到,在背后垫上被褥,扶她靠在上面,随后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道:“队伍已经停下了,你好好养病。”
林风眠失笑:“大夫小题大做,哪就那么严重?”
是实话,她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李勖默了默,才道:“我也不想那么快回去。”
在外面,他只是北府军的少帅,在京城,他就成了太子,她懂。
她双手捧着药碗,一口口下咽,长发柔顺散乱在胸前,脸颊还有些发烫,衬得愈发红润了。
李勖目光向下,赶路也是,喝药也是,在其他女孩儿需要哭闹的事情,于林风眠总像家常便饭。
她到底多能忍?
李勖分不清这一刻自己的心情,是觉得不合理,还是不应该,只是动作快过思维,夺下她手里的碗,高声将黄有德叫了进来。
黄有德纳闷儿,就听李勖道:“拿下去加糖,再端上来。”
林风眠莫名慌张,手伸进被子里去抠被角,眼光落到李勖那过分好看的手上,忽道:“太子你的护腕破了。”
他笑一笑:“军内没裁缝,也没人会,回京再说。”
她出神,想到的却是前世李勖被幽禁那三年,因不肯认错,皇上一气之下撤走所有服侍的下人。
从那以后,吃穿用度李勖自理,当然包含缝缝补补。
她无法估量,让一个提笔执剑的男人去用针线,是多大的折煞。
“我来吧。”
她声音温和,拿出枕旁的锦袋。李勖一怔,她已自己动手,不过半炷香,残碎的皮革就恢复了它最初的模样。
即便燃着火炉,也熏不暖帐里的空气,被林风眠无意碰触的肌肤,却滚滚发热。
黄有德端着药来,又退下。
“在漠北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像我们驻扎在北境,极枯燥,操练、站岗、研究阵地。夜晚,将士们最喜欢夜晚,篝火点起便不再想家。”
回想起那艰难的八年,也有不少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大体不怀好意,他们心中早有答案似的,偏想听她自己承认,如何被齐人羞辱,如何悔不当初。
但李勖不是,他真的在关心她过得怎么样。
她认真道:“起初跟他们都不太说话的,但是时间久了,也能交几个朋友,可惜他们喜欢的我玩不来,只能看书,无聊得狠了,就练剑。”
其实大多时候,是看穆简成练剑。身份不明的汉人,在草原上争得立足之地已经难得,便不能奢求他拥有朋友,曾几何时,林风眠是他唯一愿意交心的人。
“练剑?”李勖换了个坐姿,以使他修长的腿部伸展开来,“问道,“那日已知你马技精湛。”
“祖父给晚辈立过不许从军的规矩,那时候兄长已经束冠,幼弟最倒霉,功夫都没得学。不过我是女孩子,没人管我,祖母教我练剑。”
李勖双手交叉,手肘放在膝上:“先国柱曾得惠帝亲赐丹书铁卷,胆识过人,国柱夫人也见识不凡。”
想起那位老妇人,首先产生的画面倒并非是国柱死后她如何强硬地撑起整个林家,而是林风眠十四岁初嫁那日,被她把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林风眠长睫深敛:“其实祖父计量深远,祖父是国柱,父亲自己也是国柱,如若兄长和幼弟继续从军,难免走到承爵这步,众所周知,三代往上袭爵,也只有当初的陛下…”
梁帝便是以国柱身份受晋帝禅让。对他讲这么多,今夜是逾矩了。
“我懂,”李勖道,随即松松一笑,打乱林风眠刚刚产生的不安,“回去之后你可坦言,就说见识过世上最精壮的汗血马,登上过望不到顶的山巅,还被当朝太子从空中接了下来。”
林风眠也笑,怎会不解他一片好意?
京师闺阁,嘴可杀人,李勖预设到她回京后的处境,玩笑着送给她挡箭牌。可毕竟已经经历过一次,便没有那么害怕。
不知不觉间,一碗加了蜂蜜仍旧苦涩的汤药被喝尽。
李勖像是完成艰巨的任务,习惯性地抚摸剑革,起身道:“不早了,睡吧。”
……
虽有意放慢行军速度,这一日,皇城还是到了。
李勖望了一眼前方巍峨高耸的城门,回顾身后。入得此城,诸多事情就不再随心所欲,于他而言如此。
于林风眠,更甚。
作者有话要说:
起风了起风了!女主要开始撕人了~
第9章 祖母之死
梁帝提前获悉了大军回朝的消息,是以安排丞相沈摘、京兆尹杜怀冲、少尹齐茗来到城门外相迎。
见到李勖,杜怀冲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臣等恭候太子大驾。”
李勖道:“都平身,父王可好?朝中上下可好?”
“都好都好,”杜怀冲道,“陛下不知殿下究竟是随着前、中、后哪一路师回来,三日前便已命我等在此地迎接,先迎到了前锋的赵将军,眼下赵将军已被陛下请到承明殿,吃了两顿酒了。”
李勖点头,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于一人身上:“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摘谦谦一揖,算是回礼,言语都省了。
李勖知他向来如此,当朝丞相,年不过二十有五,寡言少语,却是个一语可定乾坤的主,也不与他计较,缰绳交给杜怀冲,往城门走去。
李勖知道林风眠挂念家人,进城之后,先遣十人护送她回林府,相约数日之后,入宫谢恩。
林风眠归心似箭,感激地看了一眼他,勒马分出了队伍。
……
林府外,门庭若市,来往的行人莫不是喜气洋洋,这与记忆中清幽宁静的林府不甚相符,林风眠心中有些诧异,这时,有个女子挎着竹篮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