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鸣没反驳,过一会儿听见他又说:“你,和她讲过你父亲吗?”有点试探的语气。
“没有。”
钟怀音就知道他耿耿于怀,“你啊,因为这点事,耽误了多少姻缘。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何必藏着?”
叶一鸣喝了杯酒,没答。他想起来小姑娘那个试探性的提问,和在被他搪塞以后转变的态度。
好半晌,才叹气,语气沉重起来,“学长,我不想提。”他盯着酒杯,自嘲地笑,“我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想起来,他惨烈的牺牲。”
钟怀音看着他。
他依旧坐得很直,可背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光是坐着,就已经很疲惫了。
算了。“随你吧。”
☆、Chapter16.
已是深夜。城市的夜里很难看得见星空,只有不灭的灯火像星子,点染沉如墨的夜。
叶一鸣咬着烟站在酒店的阳台上,窗子开得很大,冷风卷着烟雾打在他脸上,酒气和烟味混合在一起,是颓废的气息。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却不慎把自己呛着,激烈的咳起来,似乎要把灵魂咳出去。
倘若教黄自遥见着他这副模样,必定不会再想得起翠竹的譬喻。
明天还有会议要开,按理他早该休息,可是不知道是酒精在血管里沸腾,让他毫无倦意,还是往事反复碾压着他,让他难以入眠。
抑或是,见到钟怀音,就想到年轻肆意,以为无所不能的自己。
至今他仍记得,收拾好行李搬到经管院的那个下午,站在空荡的宿舍里,看着预留出来的床铺。窗开着,风卷着雨水、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吹进来,一股脑儿冲进他鼻腔。
人生以那个下午为节点,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半。以前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以后是沉稳寡言的年轻男人,在一个瞬间成熟起来,再也不会将所谓理想和原则宣之于口。
现实总是残忍的,予人希望,再让他遍体鳞伤。
叶一鸣按灭烟,想,从前那个少年,才更加匹配翠竹的譬喻。
他回首,目光所及是被他丢在床中央的玉牌。温润的白玉在月光里泛着一层盈盈的光,灯熄着,它仿佛是唯一的光源。
在未来的漫漫长路里,它也会是他唯一的光源。
叶一鸣走过去,拾起它,搁在贴近胸口的位置。
夜沉如水,陷入寂静的长夜等待黎明破晓的那一束光。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叶一鸣回程时告知小姑娘这消息,收到小姑娘的盛情邀请。
“你要不要到我家来!我做饭给你吃!”
叶一鸣算是见识到她对做饭的执念有多深,嘲笑她,“我干脆把你安排到公司食堂,何必在广告部,简直是让您这位大厨屈尊。”
“少嘲笑我,我可不像你。厨房那么大,像模像样的,结果冰箱里一点食材也没有。”
“都说是正巧用完,我没给你做过早餐?”
“三明治?那东西不是有手就行?”
叶一鸣终于听不下去,威胁她,“牙尖嘴利,现在不妨省省力气,免得晚上又委屈巴巴地抹眼泪。”
黄自遥语塞,小声嘟囔一句“谁抹眼泪了”挂掉了电话。
钟怀音笑,“你就是这么和大小姐说话的?”
“既然是搭便车,学长不妨少说两句话。”叶一鸣收起手机,打开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笑看他,“我要回几封邮件,劳烦钟教授回避一下?”
钟怀音懒得理他,靠在一边补眠,剩他一个人处理公务。
司机时叶一鸣用惯的人,一直跟着他各地辗转,待钟怀音睡着了,方才小心翼翼出声,“叶先生,您和黄小姐的事,真的不需要告诉黄老板?”
叶一鸣打字的手一顿,默了默,才答复:“时机未到,还不是向黄董事长坦白的时候。”
司机犹豫许久,又说:“检察官的事……”
话没说完,教叶一鸣打断。他冷眼扫过去,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神色,“我记得你不是多嘴的人。”
司机讪讪地闭上嘴,去开车。
叶一鸣再次低头看电脑屏幕,一团黑乎乎的字怎么也进不去脑子,烦躁地关了电脑,车窗打开一道缝,点了支烟。
司机见他这副样子,想劝又不敢开口,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这时候钟怀音淡淡的嗓音响起来,“有些话一直憋在肚子里,总也不说出来,自己不难受得慌?”
“你不是睡着了?”叶一鸣似笑非笑看他,从他声音里难以辨别他是刚醒还是一直在装睡。
钟怀音伸了个懒腰,没骨头似的靠在座椅里,问他要支烟点燃,夹在指间,笑,“睡着了。不是让叶总训人的气势吓醒了?”
叶一鸣睨他一眼,不说话。
他司机怕他这副样子,钟怀音却不怕,一边抽烟一边踩在他雷区反复横跳,“叶检察官的事,你不说,黄先生也不是不知道。你亲口和黄小姐说了,总好过别人告诉她。”
“况且检察官死得其所,功勋是要被铭记一辈子的,你何必避而不谈?你应该为他的牺牲骄傲,而不是痛苦。”
“学长。”他还要继续说,却被叶一鸣打断。叶一鸣看着他,眼里有笑,笑得却十足凄凉,“我为他骄傲,但不代表不会痛苦。”
“他不仅死于他的原则,还死于我的期盼。我也是害死他的凶手。”
钟怀音没经历过这么多事,难能理解他的感受,只能听着他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路平的话也没错,假如我爸自私一点,现在一定是一家子和和美美地生活着。我宁可不当什么叶总,我也想要他活着。”
叶一鸣神色平静,甚至微笑着,可钟怀音仿佛又看见压在他身上的重担。透过眼前这个男人,很难寻觅到十多年前,站在新生辩论赛赛场上,代表法学院参赛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钟怀音手掌落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是安慰的意思。长叹一声,最后什么也没说。
叶一鸣扭过头抽烟,在烟雾里,眼前渐渐浮现起当年去见路平的那一幕。
路平穿着囚服被带进接见室,看清坐在那里等待他的叶一鸣,明显愣了愣,逐渐露出一个笑来,坐过去,问:“你是叶检察官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叶一鸣西装革履地坐在他对面,形成鲜明的反差。他没恼怒,而是很有风度地笑,这风度对面前的男人无疑是更有效的打击。
路平果然中计,他握紧拳,眼眶渐红,冷笑道:“没想到啊,他那么个死法,儿子还能混出今天的名堂。”
“我也没有想到。”叶一鸣声音轻飘飘的,“我都不知道该谢你还是恨你。要不是你,我今天至多也就是公检法系统里的一个普通公务员,哪有机会坐在这儿,和你说话呢。”
路平知道他是在讽刺他,“你爸没做到的事,你做到了,有出息。”
可是叶一鸣敛了笑,“如果不是你在暗中使绊子,这事原本轮不到我插手,早该有了了结。”
然而不过转瞬,他再次恢复笑容,“好歹多享受了几年锦衣玉食,对你来说也足够了。以后的日子,你就在监狱里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吧,路老板。”
他站起身,自觉没什么好讲了,径直往外走。走到门口,被路平叫住,他侧过头看回来。
路平朝他笑,像个长辈似的,语重心长地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小叶,我好歹比你多活了大半辈子,不妨教你个道理。你爸那一套是走不通的,大公无私,最后只能害自己。不如自私点,没有人会去做对自己无意义的事。”
叶一鸣回身,冷眼看他,直看到路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叶一鸣才笑,慢慢说道:
“路老板,我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我爸爸那一套,走不走得通呢?”
再之后是去大学报到之前,叶企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的一段字。鲁迅的,《热风》里很著名的那一段话。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叶一鸣把烟灰掸一掸,自嘲地笑。
他不过是一盏烛火,却要成为光,照进黑暗里。结局是被人吹灭了光,还丢在臭水沟里,让蚊蝇环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