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看见这么一副形容,估计只会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然而郑嘉禹还是很害怕现在要去面对他人的目光。关键在于他自己,做贼心虚。还好走回宾馆的这一路上,无论是山中还是建筑里,都荒无人烟,没发生什么令人窒息的狭路相逢。
早上出门,他是结伴而行,身边有一个乐安时。
乐安时其实胆子不大,起码性格不勇。挖出过那么些个兵器,他对于这座山的警惕心很重,有雾气的地方就怵,两个人基本没往深处探索。
故而,郑嘉禹不曾发现过山里的端倪,有幸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只不过乐安时……
乐安时,应该是回不来了吧。
郑嘉禹茫茫然地这么想着,大脑中不受控制地在不断闪回刚刚发生过的一幕一幕。从他拎着铁锹跟在对方的身后,对方不耐烦地叨叨着的每一句话,到自己反复举起手里的工具,又讪讪放下……
胳膊上因负重而产生的酸疼感似乎还隐隐留存在了神经之中。
这之后呢?
很奇怪,明明所有的事,都像是被点中了循环播放的按钮,在脑内兜转不停地疯狂上演、一遍遍重播。然而不久前的记忆,却又仿佛已经被磨平搅碎,过去的每一秒能抵过数十年,时间被拉得漫长,努力尝试去回想的时候,呈现出的画面特别模糊,隔着一层雾障。
郑嘉禹觉得,自己最终应该还是将铲子挥了下去。
毕竟,乐安时现在不在他的身边。
乐安时没有回来,他被留在了山里,所以,自己确实是用铁锹敲上了对方的后脑。
然后……
然后,还有没有再补刀?
不记得了。面前的人倒了下去,发出一声痛呼。倒在地面上,身子蜷起,还能抬起眼来骂人,伤得没有他想象中严重……所以,他大概是又砸了几下?
几下呢?
郑嘉禹想不起来了。
他看着自己的裤腿。
总之,是没到血花四溅的程度。
鞋子上似乎沾上过几滴污渍……被他拿土涂掉了。
事情进行得比他想象中要快,也顺利得多。顺利得几乎有些不太真实。他头脑发胀,呼吸灼热,心跳声如雷鼓动着,又反过来刺激他大脑里脆弱的神经。
他杀了人……
他怎么会杀了人?
杏杏死了。
对,是因为杏杏死了!
乐安时害死了曲桃,现在又杀了杏杏,所以,自己为她们报仇。
这个认知经由他破碎得七零八碎的思维艰难拼凑,一朝成型后,如千斤落下,又化成一道柔软的绵云,温暖地包裹上他不住战栗的心脏,轻缓地抚平了那上面濒临撕裂的伤疤。
是啊,他是在为她们报仇。
乐安时这种人,不该死吗?
他死有余辜……自己这是在做正确的事。
是在做正确的事!
郑嘉禹靠在墙壁上,深深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又大步走去了床边。
廉价被褥上干涩的触感给他带来一丝真实,意外地安抚下他躁动不安的神经。
他刚刚真是疯了,他都在想些什么?
杏杏尸骨未寒,她死得这么惨,他却居然因为自己的怯懦而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床上的尸体早上被冉一笑处理过一遍,重新接上了四肢,双手合十摆在了床铺正中,又给人家盖上一层被子,勉强算是遮掩遗容。如今,床面上鼓起着一团雪白的圆包,标间里配备的两叠枕头放置于圆包的上方,正接着尸体脖颈的断裂。
郑嘉禹手指微颤,轻轻地掀起了一边的被角。
尸体被砍了头……可他还是想再看一眼。
他现在必须得看着她,感觉到痛苦,他才能同时安心。
却没想到,厚重的被褥一点点揭开,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并非对方歪扭青白的手臂,而是……一双眼睛。
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郑嘉禹心脏猛地一跳,大脑缺氧,血液循环几欲凝滞。他着实被狠狠吓懵在了当场,手上松开,被子顺势落下,遮住了里间骇人的场景。然而,惊悚的画面给人带来的冲击性太大,他眼前一片恍惚,似乎还闪烁着方才所见事物的余影。
那是一颗头。
被子里,藏着一颗头!
马尾高高绑在脑顶,上挑的眼角,略显凌厉的五官……
哪怕只是快速晃过的短短一眼,郑嘉禹也不会认错。
不是杏杏……不是杏杏!
他手脚发凉,死死闭了下眼睛,沉静片刻,才又犹疑着拽回了被角,一个深呼吸后,将其狠狠向上扬开!
无头的尸首安然地躺在床铺中央,双手交叠,抱于腹部。十多个小时过去,血液干涸,温度冰冷,然而肌肤的颜色却不知为何,奇异般地仍然维持着健康的色彩。在它被黏合起来的臂弯当中,圈着一只双目大张,歪斜着的脑袋。
窗外的天色暗了,可天花板上的灯光很亮。
亮得刺眼。
对方的五官清楚明白地展示在他的眼前,一点混淆的可能都没有。
乐珊。
怎么会是乐珊?!
郑嘉禹向后倒退一步,没能站住脚跟,重重一下摔倒在地上。
他虚弱地拿手掌撑住地面,眼神懵懂地四顾,忽然注意到了床底下的缝隙中,有一处光线被阴影遮挡,似乎塞了什么东西。他身体前倾,趴下身子,伸出手臂去掏。
质感丝滑,像是布料,拿到眼前一看,真的是衣服。
紧身的七分裤和短款露腰的不对称上衣……里面还包着一把刀。
乐珊的佩刀。
是了,早上看到尸体的时候,它只是穿着杏杏的裙子……可是缺少了头颅,其实根本无从分辨是谁。
死的……是乐珊?
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死在杏杏的房间里?为什么要打扮成杏杏的样子?
是谁……是谁杀的?
郑嘉禹心里一阵慌张,他的思绪瞬时混乱了,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好在脑中又有根紧绷的弦,似乎就为着这样一刻早做了准备,最先反应过来,开始不断地在向自己强调——
除了乐安时,还能是谁?
他们乐家这两脉夙有积怨,乐安时杀乐珊,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这个想法一出,郑嘉禹的呼吸终于再次渐渐地平缓了下来。
没错,死的不是杏杏,这固然好……但,杀的是乐珊,乐安时同样死有余辜。
他……他没有做错!
饶是这样不停地在说服着自己,然而片刻过后,郑嘉禹还是站起了身,魂不守舍地向门外走去。
他掏出兜里揣上的房卡,那是他从乐安时身上捡回来的东西。
摁来电梯,上到十一层。
走廊里静静悄悄,天边只余下了一点光的影子。郑嘉禹找到乐安时的房牌,推门而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没有敢把灯打开。
黑着就不错,光……太刺眼了。
他开始翻找。
箱子里,抽屉里,桌上,床上,床底下,洗手间……
总得有点儿什么的。
刀,剪子,利器,喷漆,彩笔……
杀人的工具,涂鸦的工具,和案发现场有关的东西,总得有点儿什么的!
可是没有、没有、没有……
哪里都没有找到。
郑嘉禹急得两眼发晕,满头大汗。
呼吸急促间,他猛然抬了下头,惊悚地发现这处房间的天花板上,居然也画着一层彩画。
相似的张牙舞爪,但是与陈列尸体时的那幅固定涂鸦不同,这回写的是一句中文。
一句质问。
“你懂什么?”
短短四个字,如毒蛇的獠牙,瞬间钳住了他的所有神经。
郑嘉禹瞳孔一缩,险些惊叫出声。
窗外的最后一丝亮色也被黑暗吞噬殆尽,浓稠的墨色如山般压下,罩在他的胸口,闷窒得有些发疼。
几乎快要被他忘却的记忆一朝回笼。
与此同时,自周遭这片无边的幽寂之中,窸窸窣窣,又爬过来很多细碎的低语。宛若趁他精神薄弱之时趁虚而入,带着旧日噩梦般的回音,一层一层地缠裹上来。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事啊……”
“自诩正义……”
“自以为是……”
“几十年过去了,你们郑家还是……”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郑嘉禹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巴发干,嗓音沙哑,可鼻尖酸涩,眼眶却湿了。他跌跌撞撞地扶住身形,朝着门边的方向跑去,想要尽快逃离掉这处莫名出现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