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秋被他问的也有点不确定了,正午的阳光异常暴虐,躲在树荫下都晒的他皮肤有点疼,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还在外干农活。
两个人正商量着要不要再去找人问问,抬头就看见路边拐过来个小男孩,打着赤脚,细细的胳膊挎着个大竹篮,装满刚摘的带壳绿豆,小小的身子被压的弯成了弓。
看见他俩,小孩停下来,警惕的盯着。
钟意秋再也没见过比眼前的小孩更黑的人了,一张脸在不说话的时候,只有眼白是能分辨的,其余五官简直是黑的混为一体。
“你是袁兵?”李宏飞向前走近一步问。
小孩不回答,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蹲下小心的把竹篮放在地上。
“我是学校老师,二年级的班主任”李宏飞又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钟意秋介绍,“这是二年级的数学老师,新来的大学生。”
袁兵甩了甩被压痛的胳膊,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好奇的看着钟意秋。
“你爷爷呢?”李宏飞无奈的问。
“在后边”小孩终于回答。
沉默了半分钟,袁兵扯了扯脖子上的钥匙说,“进屋。”
钟意秋看出来他认识李宏飞是学校的老师,但是刚见面时仍然像防备坏人一样防备他们,心里肯定知道老师来的目的。
李宏飞帮他提起地上的竹篮,跟着进了屋。
屋里是泥土地面,像是两间房打通改成了一间,进门左手边摆着一张木板床,挂着个破烂的深灰色蚊帐,原本应该是白色的。
右手边半间像是拴牲口的,刚开门就闻到一股发酵的动物粪便的味道,黄豆那么大的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一群。
袁兵搬来两把椅子给他们,刚在门口坐下,就见个干瘦的老头背着个大背篓回来。
袁兵跑出去扶着他背后的背篓,帮他蹲下来放在地上。
“叔,我们是学校老师,来家访的”李宏飞和钟意秋站起来先问好。
老头黑黢黢的脸上扯出一个不太自在的笑,像是把干巴的皮肤揉搓成了一团,他搓了搓手上的灰说,“你们坐,你们坐——”,又招呼袁兵去倒水。
“叔,不用麻烦了”李宏飞拦下,直接进入正题,“我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袁兵今年该升二年级了,开学几天了还没报名,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老头直接在矮门槛上坐了下来,气急败坏的说,“我早就说了让他去报名,这娃子就是不去,犟的很!”
袁兵在屋里一张小板凳上坐下,半边屁股悬在外面,歪着身子低着头不说话。
李宏飞转过身问他,“你为啥不去上学?”
“不为啥,就是不想去”袁兵平静的说,脸上带着不在乎。
这完全就是小孩子的话,钟意秋想。
李宏飞抬了抬屁股,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放慢,“不想上学想干啥,你这么点大,啥也干不了,就得上学。”
袁兵不说话了,只是转着头到处看,眼睛状似无意的看了钟意秋好几眼。
“你们看,就是犟,咋说都不听!”老头伸手点了点袁兵。
钟意秋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要说的话,开口道,“你是不喜欢上学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不上学?”
他说普通话,把袁兵和他爷爷俩人都给听愣住了,在他们看来,只有收音机和电视里的人才说普通话。
“这是市里派下来的钟老师,大学生,今年教袁兵他们数学”李宏飞又着重给老头推荐。
袁兵直勾勾的盯着钟意秋,像是看什么马戏一样,既稀奇又羡慕。
“钟老师刚问你,你是不喜欢上学还是因为啥?”李宏飞催着他回答。
他小小的手掌搅在一起,黑黑的手指胡乱的相互抠着。
“没钱上学,我爷要吃药,上学了就没钱吃药了”袁兵小声的回答,当着爷的面说这些,他有些难为情。
钟意秋看着袁兵手臂上被爆嗮的裂口,白色的死皮外翻着,长长的手指甲里厚厚的黑泥,光着的两条细腿布满了白色的伤疤。
一双裹着泥的脚,在钟意秋的注视下拘谨而卑微的寻找躲藏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劝解这个孩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困境,没有资格指引他选择。
他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样僵硬酸涩,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娃子,用你操心啥子,你还是个娃儿”老头骂到。
“这是大人的事,你这个年级就该上学……”李宏飞似乎也劝不下去。
几个大人被一个孩子的话给堵死了。
钟意秋吞了口口水,像对待大人一样和袁兵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困难……虽然你还是个小孩子,但是你已经遇到了很多大人都不会遇到的困难……”
他有点说不下去,停了几秒重新整理了一下,“爷爷的身体很重要,你省下上学的钱给他买药,是个孝顺的孩子……但这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你如果想让爷爷过很好的生活,就要快点长大……”
“去上学,学知识,做个有本事的人,挣更多的钱,不再让爷爷这么辛苦”钟意秋不是个会讲道理的人,断断续续的说完,自己都不清楚讲了些什么。
“老师说的对,就是这么个理儿!你没爹没妈,但是你有爷爷,上学才能有文化,不然还是刨一辈子地,爷以后都要靠你啊!”老头激动的说。
袁兵把头埋在胸口,瘦弱的肩膀轻微的颤抖,钟意秋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回去时,走在村口的木桥上,钟意秋回头看了看这个绿树掩映下的村庄,阵阵蝉鸣枯燥又无力。
钟意秋突然有点想家了,来了这么多天,一直没有联系过家里。
最开始是没发现哪里有电话,后来想想打电话又能打到哪里去呢?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是打到他爸的单位,现在他爸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再不然就要打到门口的传达室,让传达室的大叔去叫他妈,还一定要他妈在家才行。
“农村啊,就是这个情况,各家有各家的困难”李宏飞感叹到。
“每学期学费多少钱?”钟意秋突然想起来问。
李宏飞答:“二年级学杂费一起是六十五块五。”
钟意秋像是不需要他回答一样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他如果明天还不去报名怎么办?”
李宏飞轻笑了一声,眼神努力想越过路边看不到头的玉米地,“不去也就只能是不去了。”
钟意秋不敢再轻易说话,他觉得自己今天说的很多话都像是天真的笑话,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说着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
回到学校已经一点多了,李宏飞来不及回家,钟意秋带他去宿舍一起吃饭。
义叔中午做了豆角焖面,留了两大碗放在锅里温着。
大家都在睡午觉,房门关着,他们轻手轻脚的蹲在厨房的小饭桌旁吃饭。
盛夏正午的烈日下跑了半天,一滴水也没喝,嘴唇都干裂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焖面太干,还是心里堵着一口莫名的情绪,钟意秋有些咽不下去。
厨房没有热水瓶,他拿出个空碗从水缸里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仍然觉得嗓子有些干疼。
肖鸣夜听见声音从房间出来,走到厨房门口正看见钟意秋灌凉水,精巧的喉结像是受了委屈般上下颤动。
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
第12章 洗澡
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李宏飞才发现,安排这个时候去他们村李云环家家访太不合适。
去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耽误久了天黑了,钟意秋一个城里人刚到这儿,又不认识路,怎么回来?
和钟意秋商量了,晚上他回村先去走访一下,了解大概情况明天再计划。
钟意秋和他不谋而同,他本来今天情绪就不太好,而且明天就要开始上第一堂课了,今晚想好好准备。
晚上义叔不在,肖鸣夜做饭,钟意秋想进去给他帮忙,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人家自己一个人干的利落有序,切菜、炒菜、擀面条,一点也不需要帮忙。
摆好了饭钟意秋敲门叫王文俊,敲了好几遍也没动静。
“去家访了吧,给他留饭就行”肖鸣夜叫他。
钟意秋吸吸溜溜的吃了半碗白面条,肖鸣夜的面条擀的太好了,顺滑劲道。
“你今天去家访怎么样?”肖鸣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