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眉头紧蹙,便欲张口,前边容央蓦然一停。
两人双双驻足,垂眉低眼。
“你说的对,”灯火烈烈,容央静立廊中,抹粉施脂的脸上流光溢彩,昳丽冷艳,“就是癞蛤*蟆般的一张脸。”
两人抬头。
光太浓,荼白甚至看不清容央眼底的情绪。边上门窗绵亘,裹着数不尽的人影、灯影,歌声、笑声……分明并不相干,却也吵着、乱着门外人的心。
雪青道:“如此也好,省得再去查他那些龌龊事,这种人,根本不配入殿下的眼。”
容央默不作声,转头看廊外:“他人在哪儿?”
雪青微怔,反应过来后,道:“世家公子的宴席摆在西边偏殿,就是这一层。”
容央拂袖而去。
雪青看着那决然的背影,与荼白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
这次御宴规模颇大,光只王公大臣们带来的各位公子便足足凑了一座偏殿,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喜热闹,喜这可以明目张胆的纸醉金迷。张扬的,早已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内敛的,也开始互相劝酬,侃侃不绝。
容央一行赶去时,殿内欢声正是嚣张,足足盖过了喧阗金鼓,候立门外的小内侍似也快把持不住,频频朝里张望,兜着手窃笑不迭。
荼白上前道:“什么热闹这般好看,眼睛都要砸地上了。”
小内侍闻声一震,看清来人后,忙垂首行礼:“见过嘉仪帝姬。”
廊外有丝丝夜风吹入,嘉仪帝姬春衫烈红,金钗流光,挽着披帛缓缓在门前站定,淡声道:“王忱可在?”
小内侍回禀道:“在,王公子正在席间作诗,殿下可要奴婢前去延请?”
瞧得倒是仔细。
容央眼微动,不觉也望入殿中。
还真是巧,这寥寥的一眼,竟一下就望到了那人身上,煌煌灯火里,挥毫泼墨,众人簇拥,一派众星捧月的光景。
只不知他写下那两卷尺素时,又是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情景呢?
胸口猛然又有风至,容央敛眸道:“不必了。你去吩咐御厨,给王公子抓一只新鲜的蛤*蟆,不可剥皮,不可肢解,不可调味,清蒸烹熟以后,给王公子送去,便说,是我嘉仪帝姬亲赐的。”
小内侍几乎疑心听错:“蛤……蛤*蟆?”
容央双眸粲然,红唇上扬:“对,蛤*蟆,癞蛤*蟆。”
这一回,再不确定也很确定了,小内侍目定口呆:“这……”
荼白肃然:“让你去你就去,磨蹭什么?!”
“是、是……”小内侍摸着脑袋,垂头往外,容央又道:“顺便看着人,可千万别让他早走。”
小内侍暗暗替王忱捏汗,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荼白收回目光,朝容央笑道:“殿下好计策,这一回,‘癞蛤*蟆’这名号可得跟他王忱相伴一生了。”
容央勾唇,眸底依旧一层冷霜,踅身往回,却在目光转动刹那,整个人又一次定格在原地。
栏杆外,就是苍茫夜景,走廊尽头,漆红廊柱后,一道黑影不声不言倚靠在那儿,因着光线昏暗,上半身竟全然无法窥视,只有一双穿着黑革云纹长靴的小腿懒散地露在廊柱外,映着窗柩内渗来的橘黄灯光。
容央脑里一道白光划过,气血猛然上涌。
“殿下……”雪青顺着她视线所至,也已然瞧清,暗道冤家路窄。
容央脸颊滚烫,下意识要掉头,转念想到这简直是落荒而逃,忙又把脚刹住。
下一刻,深吸口气,昂首挺胸朝着廊柱后走。
雪青、荼白一震,垂头跟上。
殿内欢声喧天,分明只一门之隔,走廊上却静得仿佛能听到那莫名紧张的心跳。容央脚步沉缓,一步一步逼近廊柱,寒凉空气里逐渐袭来浓烈酒气,潮涌一般,侵占感官。
不住变幻的光影里,男人绯色官袍一点点显露,金丝刺绣的虎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一路从小腿蔓延至腰,被一条坠着玉佩的银銙截下。
往上,圆领衣襟处暗纹内敛,一截脖颈颀长,遁在暗影里的喉结突起静默。
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抿成一线的薄唇,以及……
容央一愕。
夜光流溢,男人双肘抵着栏杆,一双沉幽幽、冷冰冰的眼盯下来,分明已有几分醉意,目光却依旧锐亮逼人,犹如蛰伏于黑夜里的猎鹰。
容央竟有不敢迫视之感。
饶是雪青离得稍远,率先回神:“大胆!见到嘉仪帝姬,还不行礼?”
夜风至,撩动檐边灯笼,如雨流光下,男人散漫垂眸,敛去一半肃杀冷气,继而闲闲站直。
高如山屹。
“忠义侯府褚怿,见过帝姬。”
声沉,音稳,三分金戈之气,三分漫不经心。
至于另几分,全是酒气。
容央掩鼻后退一步,心头火气更盛,便欲发作,定睛看时,却见橘黄光照里,男人深邃五官清晰如刻,英朗轮廓精致如雕,一时不由怔住。
汴京……竟有这样相貌标致的郎君?
怎么这一年来从没人跟她举荐过?
神飞天外刹那,荼白送来一句嘲弄:“原来是褚家的人……”
及时召回嘉仪帝姬的魂魄。
忠义侯府,褚家的人,哦,便是那丢盔弃甲,灰溜溜奉命回京的边关败将了。
容央醒神,腹诽此人无能至此,这一身气质,倒还格外嚣张,又想起下午桥下那幕,心中更感鄙薄。
审视片刻,傲慢开口:“将军今日,可曾听到什么?”
是问刚刚门外,也是问先前桥下。
褚怿对上那故作威严的眼神,声音平直:“不曾。”
倒是识相。
容央眉微挑,心里忖度顷刻,视线又一次从男人脸上略过。
总感觉识相得有些过了。
心里郁悒并没消散,隐约还有一半的不甘,可不知为何,在面前人不声不言的注视下,竟有种无处发作、无法发作的局促感。
或许是这酒气实在太呛人,太令人窒息了。
容央如此断定,冷然道:“如此甚好。”
扔完这一句,便领上人扬长而去,去时,纤纤玉手仍抵在鼻端。
夜风徘徊廊里,一地光痕纷纷乱乱,褚怿盯着那傲然背影,唇微扯,靠回栏杆。
殿里欢声不衰,远处游人哄闹,前去吩咐御厨加餐的小内侍急匆匆赶回……褚怿闭着眼靠在原处,扬起脖子,吹着这浸满了欢声笑语的风。
眼皮上时有不知从而来的光斑掠过,或稳稳静静,或跌跌撞撞。
耳畔也是,倏而如沉烽静柝,冷冷清清;倏而如穿云裂石,撼天震地。
周遭酒气忽重一分。
褚怿掀眼。
廊柱边,双颊微红的殿前司诸直都虞侯谢京往他肩上一拍,笑弯腰道:“你是属鹰的吧,警惕性这么强?”
褚怿盯着他,笑而不语。
谢京靠在柱上,扬眉:“酒还没散完?”
又拿下巴指指殿内:“都在嚷着寻你了。”
褚怿转身,改为面朝廊外而站,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语气懒散:“没。”
谢京知他烦郁,“啧”一声,凑近道:“那姓孙的就是个嘴欠的蠢货,你又何必理他。”
褚怿凝望廊外夜景,想起先前殿里的不快,探手往衣襟里一掏,谢京盯过去:“什么东西?”
褚怿把纸包里的东西咬走一块,剩余的丢给他,谢京接过来,打开一看,啼笑皆非:“不是吧,褚悦卿,都这么大了你居然还没戒掉这东西?”
褚怿叼着一块饴糖,没应。
谢京捏着那包糖忍笑:“十五岁领兵破阵,十八岁三立奇功,如今名震疆场的定远将军,居然还没能戒掉小时候一哭就要吃糖的习惯,这要是传出去,恐怕连鬼都不信吧?”
褚怿一边腮帮鼓起,糖已在嘴里,闻言答:“你可试试。”
谢京识趣道:“不敢自取其辱。”
褚怿笑。
谢京也往栏杆上靠来,想了想,还是拿了块糖吃下。他自幼跟褚怿相交,知道这人有个鲜为人知的怪癖——一哭起来,便要吃糖。后来慢慢长大,就发展为郁闷的时候、走神的时候、乃至思考问题的时候也要嚼块糖在嘴里。
十年前,他随褚四爷赴河北抗敌,他这老友便是送了包饴糖以作饯别。原以为在疆场摔打十年后,吃糖的习惯早成了这铁血男儿的一则旧癖,没想到非但没好,反而还像变本加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