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压在泥石铺就的土路上,颠颠簸簸,明昭睡得十分疲累,正打算不歇了,唤帘外的敛秋、拂冬进来讲些话,车身倏地一震,继而紧急刹停。
明昭抓紧窗沿,险些朝前扑倒。
“敛秋?”
明昭出声,外面却不知是何情形,竟听不到敛秋、拂冬或是车夫的回应。
明昭精神立刻紧绷起来,正欲上前查看,一人踩上车板,掀帘而入,登时在逼仄的车厢里投下大片暗影。
明昭仰头,眸底情绪几度变化,最后冷声道:“你干什么?”
褚晏屈膝蹲下,放落车帘,一双深棕眼眸在暗处愈显深亮。
笑时,那酒窝也更显深了。
“打个劫。”
作者有话要说: 赵彭:说好的请我来吃饭,实则又是到处吃狗粮(摊手)。
第111章 、决定
“昨夜慧妍去找爹爹悔婚了。”
燥热的风裹着河水的腥气吹在脸庞上, 赵彭坐在渔船一头,扶着船舷说道:“据说把爹爹气得够呛,当面没发作, 等人一走,连摔了两杯茶, 我就不明白了,慧妍决定不嫁褚四爷, 爹爹应该高兴才是, 怎么就气成那样?”
微风撩开帷帽前的白纱,容央拉上,遮住微翘的嘴角, 心虚地道:“爹爹一向不喜欢出尔反尔,或许是气慧妍善变,有点把婚姻当儿戏吧。”
赵彭想想,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
容央道:“有说改成嫁谁吗?”
赵彭摇头:“没说, 只是决定不再入侯府,大概想嫁谁,她自己心里也还没数吧。”
容央眼眸微动,点头不语。照赵慧妍那脾性, 肯定是不可能转头就从善如流的, 便是心里被说动, 也多少要摆两天架子,能尽快去官家那里改变主意,就已是很不错了。
耳畔水声哗然,是褚怿起竿收鱼,容央喜上加喜,拿来鱼篓, 熟稔地取鱼下钩。赵彭扬着眉瞅着,嘴里啧啧有声。
容央不以为意,顾自忙完,转头看时,褚怿大喇喇晒在烈日底下,一张俊脸俨然被曝晒得红了。容央撩开帽纱,盯着他额头、脖颈的汗,又瞅瞅天上日头,再朝赵彭看去。
赵彭对上她眼神,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容央斩截道:“把斗笠摘下来给你姐夫戴戴。”
赵彭微吸一气,容央蹙眉:“听到没有?”
赵彭扭扭捏捏,瞄一眼帽檐外的炎日,万般不情愿。
褚怿解围道:“不用。”
容央心疼:“你都晒成这样了!”
又看赵彭,眼神严肃,很有“别不懂事”的威胁之意。赵彭喉结滚动,转开眼扣住帽檐,不及摘,褚怿重复道:“不用。”
赵彭立马把手撤开。
容央板住脸。
赵彭道:“姐夫一直就这样的,横戈跃马、槊血满袖的一大悍将,你当是我这等小白脸么?”
为保留一顶斗笠,竟不惜自贬为“小白脸”,这等“能屈能伸”的品格,也真是万里挑一了。
褚怿勾唇,上好鱼饵,重新抛竿。容央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剜赵彭一眼,掏出丝帕给褚怿擦汗。擦额头,擦鼻梁,擦下颔……擦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
赵彭心里头直冒酸气,拉低帽檐,暗影里只听得前头二人低低切切
“你是生来就有点黑,还是后来晒黑的?”
“晒黑的。”
“那我看你身上也不白。”
“跟你比自然不白。”
赵彭咳一声:“军营里训练都是光膀子的!”
容央摸摸肚子:“我要生一个白的。”
赵彭:“不是又黑又白的就好。”
容央“……”
容央白他一眼,把丝帕揣回衣襟里,摘下帷帽来挡住炎日,跟褚怿一块遮阳。褚怿表示不必,容央偏不肯,靠在他肩头软言软语。
赵彭身上一个劲儿发麻,又咳一声:“那个,礼部这两日一直在忙,我派人打听了一下,爹爹像是有意要我成婚了。”
容央跟褚怿讲着小情话,闻言很敷衍地哦一声:“那你自己想成吗?”
赵彭心道本来是不想的,可看你俩在这腻腻歪歪,答不想倒像是辜负你俩了,扯唇道:“想倒也想,就是不知道怎么挑。”
挑?
容央挑眉,终于慷慨地看了过来。
赵彭得意地整理衣袖:“想嫁的人太多了。”
“……”
褚怿唇峰扬起来,给这很“容央式”的苦恼捧了个场:“殿下龙章凤彩,兰芝玉树,他日又将御宇四方,福泽天下,朝中对殿下寤寐思服的小娘子,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鲫的。”
赵彭对这个捧场十分受用,展笑道:“话虽然如此,但人选多起来,对我这挑的人来说,总是一份苦恼嘛。”
容央呵呵道:“谁不是这样苦恼过来的。再说了,这太子妃的人选能完全由你自己定么?最终娶谁,还不是要看爹爹的旨意?”
赵彭恼道:“那怎么能行?万一他定一个我看不顺眼的,我这后半生还过不过了?”
容央老成地道:“看不顺眼又怎样,我最开始看你姐夫也不顺眼啊。”
又对褚怿道:“你看我也不顺眼吧。”
褚怿唇微动:“没有,打第一眼起就很喜欢。”
赵彭:“……”
容央大眼灿亮起来:“那你当初还否认?”
褚怿:“口是心非嘛。”
赵彭忍无可忍:“这鱼什么时候钓完?!”
二人异口同声:“还早。”
赵彭:“……”
※
蝉声大躁的槐树林里,风吹动满地光影,一匹枣红骏马信步走至林外,沿着灌木丛生的河岸逆流而上。
褚晏把明昭圈在怀里,策着马道:“喜欢红衣,还是绿衣?”
明昭道:“什么意思?”
褚晏道:“办婚礼。”
明昭遽然颦眉,转头去看他神色,一丝日光从他眸心掠过,他眨一下眼,笑得静默。
“我觉得你穿绿的好看,我穿红的好看,要不就这么定了吧?”
大鄞这些年时兴男红女绿,婚服不像前朝,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一律的大红喜服。明昭素日里爱穿藏青、黛紫、深绿等色,在褚晏看来,那深如绿潭、美如沉璧的一袭嫁衣,就是给明昭量身打造的。
明昭盯着褚晏的眼睛,按住心里的波澜,转回脸道:“又开始发疯了吗?”
褚晏也不恼,依旧笑:“不是一直疯着的嘛。”
明昭绷唇不语,眼底有隐忍之色,静了片刻才道:“如果是为了避开官家的赐婚,大可不必。”
褚晏不做声,明昭道:“莺莺已劝过赵慧妍,她如识趣,会请求官家收回成命的。”
她很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主动地跟他解释,主动地劝他宽心,语气也不再是倨傲冷峭,平静里,是阔别多年的体贴。
褚晏却道:“小辈们一叶障目,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么?”
明昭眉心收拢,褚晏打量着四下天高水阔的风景,漫不经心地提着缰绳:“官家哪里是要招我做女婿?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北伐大捷,三殿下受封太子,忠义侯府风光无限,我不交权上去,大鄞最能打的褚家军就是三殿下的囊中物,你觉得,一个还在壮年的帝王,会眼睁睁看着朝中最大的将门被一个初露头角的儿子攥在手里么?”
明昭沉默不语。
褚晏所言一针见血,其间个别字句,更是锋利得令人不适,明昭想起那位看似随和,实则敏感又自负的兄长,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权衡,那些抉择,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褚晏知她烦郁,低头在她颈窝笑笑:“得亏他老人家还念点旧情,缴枪前,愿意把你赔给我。”
明昭笑不出来,偏头避开他的亲近。褚晏眼微沉,静了一会儿后,就着她白皙颀长的颈亲下去。
明昭看着炎日下金波粼粼的河面,金波漾在眼眸里,像烈日被揉碎后烫入眸里,烫得人想流泪,想哭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夏日的风吹在脸上,脖上,他炙热的唇上。
明昭倔强地道:“我不答应。”
褚晏停下来,继而苦笑:“你说不答应,那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明昭用力眨了眨眼,保持平静地开口,可是这次说完一个“我”字,后面的话突然间像细针卡在喉咙。
她那么想不答应,可是为什么讲这一句话时,眼泪会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