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可以控制情绪,来维持体面与乌台的尊严,可小孩子不懂这么多。他们被这气氛所惊骇,哭得抽抽噎噎,喘不上气。大人们不得不低声安抚。
不知道是谁,在唱哄小孩入睡的童谣。
申姜听不真切,只听到似乎有‘光灭太虚,云起有时’。
这是济物山碑上的刻字。
秋风萧瑟。合着歌谣。
都十二月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下雪。
“你在想什么?”她身前的人影突然问。
鹿饮溪回头看她,示意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申姜干巴巴地说:“我在想,好多人啊。人头起伏,简直像一片海。”鹿饮溪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撒谎。最后突然笑。
“尊上笑什么。”
“大家都在想,我一定不会这么做。你却在想,这里人真多。”说着转身仍背对他站着,似乎觉得有趣:“就算你撒谎,我也不会知道。你的声音像海风一样,很宁静。”
申姜试探着问:“那,尊上不能听一听,孟峻山的心声,即使是里内太吵,把东西移开不就好了吗?”
“离了恶灵幡,他会死。死人是没有心声的。”
“那乌台子弟的心声呢?他们难道,都不知道孟峻山为什么这么做?”
鹿饮溪轻轻招手。
远处乌台的侍童急忙上前,躬身垂首站在他面前:“尊上有什么吩咐。”
“你几时到孟峻山身边伺候?”
“三日前的事。”
申姜愕然。
鹿饮溪却并不意外,缓声继续问:“在你之前,伺候的人呢?”
“这……我不……”
“都殉道了。”鹿饮溪轻声纠正他的说话:“你声音那么大,我站得很远就听见了。”
侍童一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鹿饮溪没有再为难他,只挥手叫他退下去。回头看了一眼申姜。
“懂了吗?”他再看向那些跪着的人:“你不是想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鹿饮溪遥遥看向领头跪着的女子,想了想说:“她有个阿姐很是干练,从小得长辈喜欢,她就差一些,自来十分羡慕。但阿姐三日前已经逝世了。本来孟峻山是最喜欢她阿姐的,什么事都让她阿姐去办。现在轮到了她,她却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阿姐死了。她虽然羡慕,可不恨阿姐。不想阿姐早逝。阿姐死后她仓促接任,等孟峻山死后,她将会是下任家主。”
鹿饮溪看向下一个,似乎是想继续说,可最后停下来。只说道:“这三日,乌台死了很多人……是我的错。”
申姜之前看到这些人穿孝色,还以为是为孟峻山穿的,但没想到………
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鹿饮溪轻声说:“如果乌台不死,还会死更多人。师尊的苦心、几千来的献祭也都白费了。你懂吗?”
说着,并不等她答复,便慢悠悠地抬步向那些跪伏的乌台子弟走去。
秋风吹动他的衣摆,高冠上的坠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前后摇摆。
他每一步下去,明明没有声音。
可申姜却觉得重如泰山,甚至一步比一步更沉重地压在她心上。
她不敢看,恨不得连耳朵都闭上。可那些孩童的哭声,虚幻的脚步声,却好像变成了震天巨响。让人逃无可逃。
她咬牙转头大步向内殿跑,穿过密密麻麻的颂幡,冲到塌前。
“孟峻山!你告诉他吧!肯定有原因的,你告诉他!他会帮你。你不是说,你没有做坏事吗?我也觉得,你一定有理由,所以才绝不肯做。可是,你要想一想,也许不是只有你以为的这一个办法,也许说出来,会有别的方式解决。”
外面那些都是他的族人,是他的亲人。而要下杀手的,是与他一同经历过济物之祸的师叔,与他一样心中有着同样伤痛的人。
他失去了亲人、师尊、爱人、师兄弟。鹿饮溪也是同样的。
孟峻山睁开眼睛,看着她。
但却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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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崩塌
孟峻山睁开眼睛, 看着她。
但却没有开口。
而是看向窗户。那里放着一盆水莲。外面的天碧蓝,显得秋高气爽。
“孟峻山……”申姜还想说什么。
这时候,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静默, 就好像不过瞬间,一切生物都消失了。
孩子的哭声也好, 父母轻声的安慰也好。
万籁俱寂。
连风吹动殿中颂幡凛凛作响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申姜扭头,便看到有一个光华流转的光团, 从窗口浮过。
这个东西,她早就见过了。
是星芒。
“师叔心软。舍不得人受苦。”孟峻山用他那无法形容的令人难受的声音说:“星芒看着惨烈, 其实死得迅捷, 来不及痛苦。”
申姜大步跑到窗边。
此时风起了,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目之所及, 碧空下一片血肉模糊。
无数的光团在漂浮在血海之上,一身鎏金色的修长人影,从血山中缓步走来, 尊仿佛来自地狱的神佛。
孟峻山躺在那里, 表情复杂:“孟氏到此为终结。师祖大概也没有想到, 我会有如此不孝之举。这件事,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师叔,只是我若是告诉他, 他一定不会赞同。师叔……总是心软。总需得人推他一把。”似乎是想笑, 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随后, 竟然挣扎着缓慢坐了起来。
那边鹿饮溪一步步,行至内殿,浸湿的袍角,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虚虚的血痕, 靴面血珠抖落。
“师叔……”孟峻山坐在那里,像一个复活骷髅,挣扎着说:“生死有时,皆为天命。我已经做完了身为家主要做的事。之后如何,全看天意了。”
说完,便不再动了。
先时,申姜还以为,他只是太过疲惫,虽然静静地缓一口气,但就在她走近的时候,衣摆带起的微风荡漾,孟峻山整个人竟然如粉尘一样,被这么微小的风动而吹散了。
原本还存在的人,就这样化成灰尘。
整屋子的颂幡,也同时化为黑灰。
刹那间,粉尘漫天,申姜屏息闭上眼睛。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苍术的声音:“尊上!”
申姜莫明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跑到窗边,一开始还不知道苍术在看了什么。只见他和小青衣还有其它几个抬撵的人,只是盯着地面。
但很快申姜也发现了,他们在看地上那些肉沫,它们在蠕动。
她猛然到退了一步。
因为这样的情况,她是见过的。
就在牢狱处,她出来的时候,遇到两个禁役抬着竹篓进牢狱去,里面装的仆鬼就是这样蠕动。
“尊上!尊上!”申姜急忙回头。却发现屋中所有的‘灰尘’都像龙吸水似的,汇聚到了屋顶。
鹿饮溪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内殿顶。
因之前全部都是颂幡,屋顶被挡得严严实实,光照不进,声音又吵得鹿饮溪无法专心。所以没有发现异样。
但现在孟峻山死了,一切消失殆尽,便露出一团浮着的黑色颂文。
它看起来,像是一团黑雾,虚虚地浮在接近屋顶处。因太过隐蔽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此时不论是颂幡也好,孟峻山也好,化成的飞灰聚集汇拢于它身上,它猛然涨大,泛起阵阵涟漪,向殿外荡去。
冲进来的苍术看到这个东西,脸色惨白:“这,这不是灵棺粉末吗?灵棺不是堪砌成祭道的东西?主上,难道孟峻山他……他把祭道毁了?……”
正说着,荡漾出去的灰尘与颂文已包裹了整个大殿附近。
而地面从泥土深处,隐约露出些光亮,似乎有什么在下面散发光芒。
苍术从窗口跃出去,猛然拂袖。
顿时飞沙走石,乌台众死去的地面,被掀开,露出金色颂阵。
那颂阵,由小孩拳头大的卵石拼成,石上的花纹边缘虽然并不清晰,但看得清楚里面包裹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的动物,似乎是人和动物或者植物的各种合体。
这种东西,申姜在东弯山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