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的放逐虽然不至于像平民那样悲惨,但阿黛尔得到的那座礁石城堡所处位置极为危险,经常受海盗骚扰。为了确保公主在突发意外时能够活下来,他开始教导阿黛尔原本属于王子的课程。
骑术、长剑和箭术。
受限于体质,阿黛尔难以使用沉重的长剑,但那时她的十字弓百发百中。只是她听从了他的劝告,结束放逐回归宫廷后,再没有在人前使用过弓箭。
以前,海因里希也觉得她将弓箭彻底荒废,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那么认为了。
——世人只看到玫瑰,却没发现玫瑰花瓣下,藏着凛冽的刀刃。
“道尔顿。”阿黛尔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是由鲜血和尸体锤炼出来的战刀,阿瑟亲王与他终究是有区别的。”
海因里希有些想问她,那您觉得我与道尔顿相比呢?
——您一定是最优秀的骑士,先生。
——如果我能够回去,您介意海因里希家族的纹章多一朵玫瑰与双头蛇为伴吗?
十六岁时的阿黛尔公主坐在海边的黑礁石上,流放生涯令她消瘦了许多,宽松的白裙被海风吹响身后。她坐在那里,就像礁石上开出一朵典雅的幽灵兰。坚定,诚挚,心怀希望……那时年少的公主。
听到“玫瑰与双头蛇为伴”的时候,他在雷鸣般的浪潮里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随后,他就意识到公主的话只是感激,并非他第一反应的那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主的话只说了一遍,他也从没提过。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早已经忘了。
但当原本允诺与他的玫瑰,佩戴在另一个男人肩膀上的时候,玫瑰海峡的潮声卷土重来,鼻息之间皆是海风。
“看来,您认定道尔顿先生是要获胜了。”
海因里希轻声说,感觉到心底的那条蛇又开始噬咬,它的牙齿锋利极了,那嫉妒和苦涩的毒液从心脏涌出,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奔腾。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鲁特帝国的面上恐怕不会很好看。”
“不。”
阿黛尔的语调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他会输。”
……………………
战马喧腾,观众的高呼声震耳欲聋。
道尔顿和阿瑟亲王在最初的彼此试探之后,很快地就向对方发动冲锋。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道尔顿头盔后的脸越来越冰冷。
王帐中,阿瑟亲王坐在女王身边;画室里,女王俯身看阿瑟亲王作画,他们亲昵地交谈,同样的尊贵同样的高雅。高台前,女王率先将绸带放在阿瑟亲王的手中……所有的画面汇聚在一起,每一幅都在嘲弄着他挥之不去的出身烙印。
所有的画面与声音汇聚起来,凝成枪尖上的杀意。
他能赢。
他赢了,便能向所有人傲慢地宣布,贵族在平民面前也不过如此。
阿瑟亲王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对方真正的獠牙在于暗处。
正面冲锋是军人的天下,在对方刺中他盾牌的时候,他将让对方从战马上狼狈地摔下去,摔得必须由人架起来。
他可以做到。
但是……
——“我以玫瑰赠你,你要还我以苦刺吗?”
站在高台上的女王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所有暴戾情绪。在他亲吻她手背的时候,这么对他说。
阿瑟亲王是鲁特皇帝的弟弟,在罗兰他就代表鲁特皇帝。他在决斗中失败丧失颜面,相当于鲁特皇帝失了颜面。在需要共同对抗雅格王国的时刻,女王要保证盟友不会心生芥蒂。
更重要的是……
鲁特皇帝将会是她的丈夫。
让未来的丈夫尊严受挫,任何一位有理智的女士都不会这么做。对于妻子而言,那将是会划伤咽喉的苦刺。
该死的鲁特!该死的雅格!
肩膀上的玫瑰别针如火焰燃烧,透过铠甲灼痛肌肉与骨头。
第18章 以我为饵
战马即将交错的前一秒,道尔顿偏移开枪尖。
下一刻,阿瑟亲王的骑枪击中了他。
道尔顿自战马上向后摔倒在地面上,阿瑟亲王比他稍逊一筹,但同样是个难缠的角色——见鬼!但愿那个狠心的女人有亲眼看着,他为她手下留情,她未来丈夫的弟弟倒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道尔顿听到自己骨头和金属撞击的声音,脑袋也重重磕了一下。
血腥味涌上来,铁锈的气息充斥鼻息之间。
太阳高悬空中,盔甲的边缘变得滚烫。他推开面罩,视野里只有无数刺目的圆圆亮点,阿瑟亲王的战马从身边奔驰而过,铁蹄践踏起的尘埃盖了他一身。他听见万众欢呼,比他获胜时高了无数倍。
血统,姓氏。
真是出大快人心的好戏,他的十一连胜铸就阿瑟亲王的光荣,狂妄的平民小子败落于高贵的王子之手。
他按着地面,坐起身,忍着头晕目眩抬头。
观众的欢呼静止了一瞬间。
烟尘里,女王从高台上走下,朝着他这边走来。道尔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浓烈的红裙裙摆在尘埃中起落。她的五官在光与风里模糊不清,道尔顿在鲜血中闻到盛夏的玫瑰香气……他的手还有点力气,于是他努力想要站起来。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转了回来。
阿瑟亲王摘下头盔,金子般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他的脸上带着激烈战斗后的殷红,头发也有些凌乱。但在场的所有小姐贵妇们情不自禁地为他欢呼起来,喊着他的名字。
他在阿黛尔的去路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下一刻,喧哗达到了沸点。
在战场的尘埃里,阿瑟亲王单膝下跪。
道尔顿带着铁手套的手指深深地抓进了坚硬的地面,他的脸隐匿在头盔面罩的阴影之下,看着不远处身披银甲的亲王和原本朝他走来的女王。
风送来阿瑟亲王的声音。
道尔顿舔了舔嘴角的血,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阿瑟亲王着迷地看着站在烈风与尘埃中的女王,在她背后是比武场边缘直指天空的铁枪林,她的裙子在风中卷动,像猛然展开的战旗。一个女人……一个立在铠甲与刀剑世界里,面不改色的女人。
隐约间,阿瑟亲王觉得自己抓住了那么一丝预感。
——关于什么才是真正适合罗兰女王的,什么才是她最完美的那一面。
乱世、阴谋、鲜血与破开这一切走来的女王。
“请允许我以桂冠所赐的勇气,在诸神的见证之下,”阿瑟亲王右手握着剑,左手按在膝盖上,“向您,这世上最高贵的最完美的胜利女神,提出请求——请求您,请求您以您的慈悲和同情来答应一个为您发了疯的追求者,请您赐予他相伴永生的垂怜。”
观众席上,鲁特帝国伯爵的脸色逐渐铁青。
他俯身同身边的侍从说话:“你是否有听清他是以谁的名义在向女王求婚?”
侍从不敢回答。
“丑闻……该死的。”
鲁特帝国的伯爵几乎要昏过去,诸神在上!他们可是来替皇帝求婚的,而不是替阿瑟亲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陛下的代表,而不是他自己的代表!
“……以吾王奥尔西斯·梅尔维尔之名。”
伯爵长长的松了口气,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汗水在瞬间浸湿了全身。
还好,还好,阿瑟亲王还没有忘记,他的身份和职责……不过是少年人的迷恋罢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伯爵这么安慰自己。
但总有不安挥之不去。
阿黛尔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阿瑟亲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补上了最后那句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朝阿瑟亲王伸出手。
阿瑟亲王紧紧握住它,在上面留下一个久久的吻。
他们背后,道尔顿屈膝坐在尘土里,没有起身,还在向外渗血的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阳光灿烂,俊秀的亲王替他的兄长赢得了佳人。
真是操他妈的精彩。
沉寂片刻之后,所有人起身鼓掌。
掌声如雷,阿瑟亲王站起身,虔诚地将获胜的玫瑰花冠戴在了女王的头上。
“您的美丽令人屏息。”
他亲吻她脸颊的时候,轻声说——如果他是为自己求婚,此刻他该亲吻的是她柔软的双唇。但正如誓词所说,他是替自己的王兄求婚,那位在所有人眼里年少有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