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无法用这双手去触碰她的手了。
………………………
海因里希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又看到鲜血如蛇缓慢流过。
“六月十四日审判。”
女王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一片空无一物的地方。
“国会允许你携带两名辩护律师。”
“感谢您的宽容,陛下。”海因里希合上书,起身行礼。
女王的视线落到窗台上,透过狭小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大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她望着十字架沉默了许久,最后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海因里希身上。只是这一次时间变得十分短暂,海因里希则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十字架。
那曾是她接受审判之地。
也将是他的。
女王转身准备离开,海因里希开口喊了她一声。
“阿黛尔。”
不是公主,不是陛下,是阿黛尔只有阿黛尔。
他把一个名字藏在所有彬彬有礼而又恪守界线的疏远后面,在心底藏了那么多年,藏到好像自己也忘了该怎么念。等到有一天,在它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尝到了冰也尝到了火,炽热而又酷寒着。
女王顿了一下,她站在囚室门外,背对着他。
海因里希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下,当初抱着书走过长廊的少年影子与提着剑垂首的贵族青年影子在此刻重叠。阳光落在他身上,露于袖口外的手腕在纷飞的光尘里显出大理石般冷而沉寂的苍白。
“阿黛尔,”他问,“我是不是个懦夫。”
“是。”
她终于转头,他们隔着铁栅栏相望,昏暗中,她的眼中仿佛有水色,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你是。”
第118章 幸福快乐
一五五八年六月十八日, 晴。圣玛利亚大教堂。
法庭书记官手持镇国宝剑走进法庭,六十名身着黑衣的法官进入审判大厅,随后是陪审员、检察官、副检察官、旁听……女王没有出现在审判现场, 但书记官将国剑庄严地放到法庭正中间的木桌上, 象征帝国和她本人。
大厅静得可怕。
罗兰帝国从不吝啬对自己的王公贵族挥刀,但从未有过如此规模惊人的审判。
涉及人员几乎占据帝国贵族的一半,从如毒蛇般盘踞在帝国支柱上数百年的海因里希家族, 到被称为“帝国鬣狗”的东伯克利贵族, 以及如那些穿着教袍的人……从东到西,从古老到新兴。
这场空前的大审判将从一个人开始。
奥托·海因里希。
他曾是女王的导师,曾终结了帝国三年王位之争, 亲手将一位被人遗忘的公主推上王座,曾任帝国国务大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权力的代名词。不论好坏, 他都在帝国历史上深深刻下自己的痕迹。
这样的人如今却要走上法庭,人们或幸灾乐祸, 或惊惶不安, 总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战栗。
受审者本人状态看起来好过在场的绝大部分人。
海因里希穿过还未散尽的晨雾, 走进法庭。
他穿着人们熟悉的那件带双排纽扣的黑袍,袖口和领口都有着精美的银蛇刺绣。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恩悯,他没有带锁链, 如果不是他径直走向了被告席,人们几乎无法意识到他已成囚徒。
站在被告席上,海因里希没有去看其他人,欠身朝象征女王的国剑行了个礼。
“奥托·海因里希,阿尼德诸地领主……”带着假发的博伊埃尔法官面无表情,声音庄严, “女王陛下及罗兰国会决定组成帝国高等法庭对你进行审判,法庭将秉公听取你的控告……现在,我代表陛下及国会,并以他们的名义向本法庭控诉奥托·海因里希构成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1]
教堂的钟在冷意中响起,审判正式开始。
安巴洛站在证人席中,视线落在法官席位上。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刚刚走进来时,下意识抬起的目光,是否在寻找女王的身影。但女王没有出现在法庭上,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亦或者其他人。
思绪纷杂中,安巴洛听到法官念出自己的名字。
他把视线移到海因里希身上。
海因里希平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不论周围的人投注来多少复杂的目光,痛恨的、愤怒的、指责的、幸灾乐祸的……都无动于衷,从容得仿佛这不是针对他的审判,而是像平时一样,参加一场普通的御前会议。
安巴洛无法克制地将他的身影与女王的身影重叠起来。
安静而又强大……一身伤痕而又坚不可摧……
“安巴洛·海因里希!”法官重重喊了他两声。
他的异常引起一片低沉嗡嗡的私语,安巴洛这才猛然惊醒,仓促站起。
海因里希转头看了过来。
安巴洛曾经一度很讨厌他的眼神,那种很难分辨他是什么情绪的眼神。年少时同父异母的兄弟在长廊相逢,被视为家族骄傲的兄长淡淡地扫向私生子弟弟,谈不上厌恶说不上高兴。青年时期,年轻的家族领袖做出每一个决议时,不论涉及多少利益多少凶险,也就是那样淡淡的。
好像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似的。
其实不是无所谓,只是太过清醒。
海因里希以“叛国犯”的身份被囚于怀霍尔监狱,接过他的配剑的安巴洛隐隐已成为家族的新领袖。双头蛇家族与罗兰帝国交织共同发展了数百年,哪怕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和重创,还是争取到了面见海因里希的机会。
安巴洛问,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那些追随他的温和派族人,都以为他魄力过人,都以为他应变惊人,在判断出激进派的叛变难以成功后,当机立断出卖东伯克利贵族和旧神教派,为家族争取到了希望和新的出路。他们将信任托付到他手中,期盼着他接下来的举动,能够带领家族从这场重创走出来。
只有安巴洛才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海因里希精密到可怕的谋划。
这个人一手将家族的野心沉进汹涌大海,也一手赋予家族一个摆脱古老宿命的机会。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父亲多年前的期盼是对的。
奥托才是海因里希家族真正的骄傲和荣光。
“指控我。”
站在昏暗的囚室,安巴洛听到海因里希给出了答案。
“我指控被告确实犯下叛国之罪,”安巴洛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他的目光从随同听审其他族人脸上掠过,从仿佛带着面具各怀心思的贵族们身上掠过,“三月十四日,被告奥托·海因里希将帝国机密出卖给自由商业城市……四月,被告主持谋杀女王的阴谋……”
“以我的生命和灵魂起誓,我所说皆为真实。”
最后一句话说完,安巴洛疲惫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厮杀,他终于将目光移回到海因里希身上,海因里希平淡地瞥了他一眼。
安巴洛再也不会觉得他的目光是无所谓……他只是太过清醒。
清醒得太过可怕。
既安巴洛之后,还许多人陆陆续续做了指控,轮到新任海军上将阿比盖尔的时候,她欠身放弃发言。法官们没有为难,掠过了这个小小的插曲。随着指控的进行,旁听席位上,一部分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部分也隐隐现出了不安。
他们只能强作镇定地等待。
“诸位先生,以我的良知和至高的公正,我作出这样的结论,奥托·海因里希直接参与并主导了危害帝国的阴谋叛乱,并企图谋杀对他恩重如山的君主。他是毋庸置疑的叛国者、企图弑君的罪人,唯有血才能洗清他的罪行。我仅代表最高法庭主张判他死刑。”审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博伊埃尔法官起身宣布,“现在,奥托,你有权对此提出请求。”
一直保持缄默的海因里希终于站起身。
他朝着博伊埃尔法官所在的那张书桌——悬挂着国剑的那张——欠了欠身,随即站直。
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提了起来。
海因里希抬起头。
阳光掠过他的脸颊,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鲜明,骨骼因清瘦而起伏明显,阳光掠过时留下的光影古典而沉静。如果摈弃“海因里希”这个蜚语和罪恶太多的姓氏,贵族夫人和小姐们会乐意于轻柔地去亲吻去爱抚,但扣上“海因里希”这个姓氏后,它们陡然变成了令人退避三舍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