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辩驳,这不是事实吗,姜瑉君?你还在苦恼什么呢?你是一开始什么都没看清吗?不是啊,我就是什么都看的太清楚了,才那么难受啊。
我将自己关在帐子里,月氏的冬天啊,为什么那么冷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帐外吹起了出征的号角。垂死梦中惊坐起,我未曾梳洗,抓起通关文牒,披散着头发就冲出帐子。图安骑在高马上,穿着魁梧的铠甲,身后红袍猎猎,一如一只长成尖喙利爪的雄鹰,想要去搏击长空、傲游苍穹。他的眼里是对胜利的渴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他还不知道战争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他的功勋,他的战利品,只要他胜利了,功名将会永远追随在他身后。
可那是我的图安啊,那是我的儿子啊,他将要提起刀剑,冲锋陷阵,他将要去杀的那些敌人是我故乡的人啊。
他若死了,要我怎么办?齐人死了,又要我怎么办?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册子,图安看见了我,掩下了眼眸,举起手,对着他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喊道:“月氏的将士们,随我——出征——”
“图……”我喊出一个字,剩下的一个字却如同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一般,怎么也喊不出来。手中通关文帝额的封面被我揉皱,可终究,还是没能给他。
图安已经骑着马,带着月氏浩浩荡荡的骑兵,踏上前往的匈奴的不归途。
我立在山坡上,欲哭无泪。忽罕邪与桑歌转身看见了我,我望了他们一眼,扭头回了帐子。
我不知该如何提笔告诉哥哥,不知该如何请求他,若是月氏匈奴败了,若是他们抓到了图安,我能不能以通关文牒相抵,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回来?可转念有一想,一封通关文牒,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足轻重呢?
这一封信若真的寄出去了,我是为了月氏在要求齐国,我岂不是……叛国了?可如今,我连叛的哪个国都已经不清楚了。
这个冬天,雪漫无天日地下,我头脑昏昏沉沉,终是病倒在几案前。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只觉浑身发冷,头晕脑胀。
曹芦侍候在一旁,见我醒转,连忙上前喂我喝药。我意识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
“我睡了多久了?”
“四个时辰了。奴婢本是想去禀报小单于的,可是小单于与大臣们在商议事情,从早商议到了晚上,奴婢便不好进去了。等晚些,晚些时候奴婢再去……”
“别去了。”我道,“我们去不去,他来不来,如今又有何意义呢?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
曹芦帮我加了炭火,吹灭了烛火便退了出去。这炭火烧得我难受,却又不敢将它们熄灭,夜里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却觉一股暖流从后传来,如同春风,将我拥住。我顿觉安心,沉沉睡去。早上再醒时,榻边无人,而炭火却是被人再添过了。
我的病好了大半,想着这样与忽罕邪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便去了他的王帐外候着,想等他商议完事情便去求和。
今日来的是前线的传令兵,以往我都是不愿去听他们谈军机要务的,可这回必定是与齐国交战有关,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小步挪了上前,凑在帐外听着。
呼啸的山风夹杂着他们的谈话钻进我的耳朵里——
“大王子旗开得胜,斩杀齐国将领卢瑜。”
“是那个卢侯的孙子?”
“正是。”
“好,小子有出息。”忽罕邪的声音里带着分明的笑意,可我却是如坠冰窖——图安杀了我老师的嫡孙。
这是天大的喜事吗?这是天大的笑话吧!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帐中,曹芦迎上前来,见我面色不霁,担忧问道:“公主,公主……您……公主!”
我心中绞痛,一口血凝在喉间,“哇”得一声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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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我就一直躺在榻上,有时候躺累了,便起身让曹芦撩起一点帘子看帐外的雪。在我印象当中,月氏没有哪一年的雪是如今年这般大的。就连忽罕邪出征西边,去攻打西蠡王的那一样,我都不曾觉得那雪有比今年还大。
曹芦又来侍奉汤药,我拂开她的手:“不喝了,你陪我坐坐吧。”
曹芦长叹一口气,放下汤药,给我垒好靠枕,坐在我榻边听我说话。
“曹芦,这么些年,你为何一直不愿嫁呢?”
曹芦叹气笑道:“曾经家族遭难,太多的亲人离去,我不想在尝亲人别离之苦了。如今放在心上也只有公主一人,将公主照顾好了,曹芦就心满意足了。”
我望着外头的雪,淡淡道:“你会想家吗?”
她一愣,点点头:“会,刚进宫那会儿,非常想。可如今……公主在的地方,就是曹芦的家。”
我笑了:“你这嘴皮子是跟玉堂学的吗?”
曹芦低低一笑:“有时跟玉堂通信,学了那么几句,但却也是肺腑之言。曹芦与公主相伴的日子,当真是要比自己的家里人还要长。”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掩下神色,“我在月氏待的日子,也比在齐国待的日子要长啊……可我能怎么办呢?夫妻之恩是恩,家国养育之恩是恩,曹芦,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曹芦忍着眼泪,对我笑道:“公主,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淡淡笑道:“私情与大义……自古两难全啊。”
我这病时好时坏,一日正下地走动,忽罕邪撩了帘子进来。自上次争吵,我们二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今日再见,我却是难展笑容。
他望了我一眼,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火,却没有拉过我的手,与我一同坐在榻上,而是坐在了我对面的矮凳上。
我深感不对劲,却又没有说什么,上前给他行了礼:“妾身,见过单于。”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渐渐握紧,望着我的眼瞳冷得能掉出冰渣子。
我皱了皱眉,只听他笑了一声,缓缓道:“匈奴想与齐国订立止战条约,可齐国不允,说是势必要将匈奴打退至祁连山外,报得卢瑜之仇。真没想到啊,只区区二十五载的光景,齐国竟变得强大如斯。你听见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姜瑉君。”
我听见这话,全身冰冷,抬起眼睛与他对峙:“你是什么意思?舅甥相残,生灵涂炭,你觉得我会欣喜?杀人诛心吗,忽罕邪?”
“杀人诛心?是我还是你?”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只听他又说道:“瑉君,从遥遥出嫁,你就开始怨我,你怨我没有把她嫁去齐国,你怨我将图安培养成不认亲国的人,你还怨我准许楼夏去车曲国……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在你身边。可这些我都不在乎,你如何怨我我都不在乎。
“我只问你,这二十多年来,你到底有多少是为我思量的?你的心里,难道只有你的大齐吗?你对我笑脸相迎,对我的情深义重,难道都是为了你们齐国而同我虚与委蛇地装出来的吗?
“你们的大齐有了二十五年的喘息之机,加之曾经的家底,如今要打我们简直就如同探囊取物。你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完成任务了,就想要离开,是吗?你就是从未将我,将月氏当做自己的归宿,对吗?”
我颤抖着,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起先我有私心,可我如今,我如今……
“把人带上来。”忽罕邪朝外喊了一声。
我看见曹芦被人架着,她在看见我的那一刹那,簌簌落下泪来。
忽罕邪抽出姜褚易给我的通关文牒扔在几案上:“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齐国皇帝御驾亲征,你与他早就见面了吧?”忽罕邪冷冷一笑,瞥了眼曹芦,“这个奴婢想带着通关文牒去找你们齐国的人。姜瑉君,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我望着几案上的通关文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走上前拿起通关文牒,用烛火点燃它,扔进了火盆。我转身背对着忽罕邪,淡淡道:“这样呢?单于可满意了?”
我看不见忽罕邪的神色,可我却如芒在背:“把人给我留下。”
忽罕邪走了,曹芦抱住我的腰身,哭着道歉:“公主,奴婢只是不想再看您如此消沉下去了……奴婢只是想送您回家,只要能送您回家,奴婢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