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人相融的无拘无束,让我瞬间忘了回月氏的事情。我和曹芦在龟兹都城的小巷子里兜兜转转,踩着黄土,我能够感受到存活在空气里的烟火气息,是羊肉的味道,是酒香,是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是酒肆不知从何而来的人说着不知何地的语言。
我忽然就有点不想回去了。
“可别偷偷跑了。”
——我忽然想起忽罕邪临走前对我说的话,不知为何笑了出来。不得不说,他是真的了解我。
逛了许久,找了几处好玩的地方,我在心里盘算着明日也要带忽罕邪一起来。忽然瞧见巷尾坐这个汉人服饰的行脚商,面前铺开一张布,上头只放了一支成色与雕花并不精美的玉兰簪子。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拿起那只簪子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望了望那行脚商,忍不住问道:“您好,请问这个簪子,您卖多少钱?”
“不卖。”
我奇了:“不卖您为何在这儿摆摊?”
“我在等人。”
我微微一愣:“您……是汉人吧,缘何来此呢?”
“等人。”
我实在好奇,又忍不住问:“您在等谁?”
那行脚商看了看我,又朝我身后看去,淡淡道:“来了。”
我还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多少年前午夜梦回,我泪流满面,皆是因为在梦中听见他一声声唤我“念念”。可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看着鬓发微霜的他,听见他喊了一声——
“念念。”
“哥……”我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望见他身后的曹芦匆匆上前,跪在我面前。
“公主,恕奴婢擅自做主……”
“不怪她,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她不可能不听……大齐皇帝的话。”
我将目光移回他身上,姜褚易披了件暗黄色祥云兜帽披风,脸面被兜帽的阴影遮盖,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念念。”
他上前一步,我后退一步。他微微一愣,摘下兜帽,他不再是年少时的样子,年少的他即使严肃却还有少年郎的锐利、张扬与青涩,可如今的他沉稳内敛,有着不可直视的威严与压迫感。他鬓已微霜,而我也常常在早起梳妆时,能够挑出许多根白发。
原来,我们都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啊。
自我十五岁分别,已是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一个婴儿能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个国家能够从羸弱中走出建成它的盛世;二十五年,亦能够让韶华年少的两个人,重逢如陌路,相见不相识。
姜褚易又走上前几步,我连连后退,忙笑道:“陛下怎么来这儿了?臣妹是来看女儿的,陛下呢?”
姜褚易步子一顿,问道:“娅弥?”
我一愣。
“娅弥选择嫁给艾提,祁玉难受了很久……”
“陛下!”我打断他,“我夫君还在等我,还请陛下……”
“念念,”姜褚易抬手拦下我,“我有话说。”
“我无话可说。”我拒绝得斩钉截铁,被姜褚易一把拉住。
我快被吓死了,这成何体统!一个劲地扒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撬开,可他却像块烙铁一样紧紧地箍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带上小巷子里的马车。
“回去。”
姜褚易一声令下,我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立马钻出帘子,拉住缰绳,吼道:“不许走!”
“念念。”他皱眉,语气中有隐隐怒气,“这样多危险!”
我扭头看着他,抽出忽罕邪留给我防身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冷声道:“说清楚。”
姜褚易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做,他神色一瞬冷下来,沉着眼眸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跟我回齐国。”
“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我忽然觉得好笑:“我不想回去?你说我不想回去?”我笑着质问他,“当年是你给我写的信,是你给我送的纸鸢,如今却要将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我只是想带你回齐国。念念,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回家了。”姜褚易看着我,“如今的齐国已不是任他们宰割的鱼肉了。念念,你要做的事已经完成,跟我回家吧。”
“你是在弥补你曾经的愧疚吗?”我问,“你怨你自己曾经没有能力留住我,如今有能力就想带我回去。可你有想过我吗?”
姜褚易神色一滞:“我如何没有为你着想?齐国是你家。”
“我家?”我笑了,“那你倒是告诉我,我回这个家,去做什么?我以什么身份回去?”
姜褚易沉默一瞬,回答:“……长公主。”
“长公主,哈哈哈,长公主……永安长公主?”我笑出了眼泪,“姜褚易,我们之间曾有那么多事,我又嫁到月氏二十五年,你确信我能像其他妹妹们一样,干干净净地做长公主吗?何况我若真的就此跟你走了,月氏那边如何交代?”
“我现在不需要给他们交代了。”他冷声,是我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
我笑着摇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哥哥,我的孩子丈夫都在这里,你让我回哪儿去?在齐国,在宫里,我真的还有亲人吗?母后去年也走了,母妃爹爹都已经在陵寝睡了二十多年了,妹妹们都各自天涯,你让我回去?姜褚易,你成全的到底是你自己,还是我?”
他叹了口气:“念念,你还有……哥哥。”
我笑了:“哥哥……”
姜褚易沉默,他紧抿着唇,我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却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念念,我带你回去,是想保你平安。”
我摇摇头:“只要边疆安定,我就平安。何况……忽罕邪待我很好,我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纵阅史书,真是没有像我这样好命的和亲公主了。”
他望着我,又道:“好,我给你机会,你选。”
“选什么?”
“跟我回齐国还是现在就回月氏。”
我愣怔半晌才回味过来:“你让我选?你让我选齐国还是月氏?姜褚易,你还有心吗?”
他拉过我的手臂,看进我的眼睛,一再规劝:“那就和我回去。”
回去,回齐国。
这不是我曾心心念念都要得到的,不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吗?为何现在机会就摆在我眼前,我却丝毫欣喜都没有呢?
我望向龟兹都城的城墙,如今的城墙外,与我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丈夫在等我回家,而我离别如此之久的故乡亦触手可及。只要我一点头,我就能回到齐国,我就能看见齐国京城河堤的垂柳,春风拂面,游船江上,我能听见我熟悉的乡音,我能看见我熟悉的楼阁宫阙,我甚至……还可以去给爹娘磕个头。
“回去吗?”姜褚易问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望着他,眼前的这个帝王,齐国历经三代,到他手里,已不是那个积贫积弱,百姓流离失所的国家,他终究是实现了我们之间的诺言。
我突然释然,笑着对他说:“哥哥,齐国如今,很是繁华吧?”
他点头:“国泰民安。”
我点点头,展颜一笑:“那就足够了,我回不回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哥哥身边有可人的解语花,还有能干出息的孩子们,齐国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大臣各司其职。我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景象了,所以我回不回去,不重要。”
“你……不走了?”姜褚易再问。
我点点头:“嗯,不走了,我夫君还在等我回家呢。我的孩子,也在月氏等我呢。”
姜褚易还想说什么,我起身一把抱住他,他僵在一处,我轻声道:“哥哥,你是个好皇帝。我们当年的诺言和期许,都成真了。”
我下了马车,曹芦在一旁候着,我朝她笑了笑,重新戴上面纱,却被身后的人再次叫住:“姜瑉君。”
我回头,姜褚易递出来一本册子。我接过一看,忽觉不对,一把拉住马车的门沿:“通关文牒?这是什么意思?”
姜褚易望着我:“此前种种都过去了,可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先帝于我有恩,我必须帮他照顾好你。月氏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我不能不管你,这个东西你收好,以后……派得上用场。”
“派得上什么用场?哥哥你到底为何……等等,你一国皇帝,缘何丢下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