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都依你。”懿成捏了捏她的粉脸蛋。
云川的夜市历来繁华,笼灯高挂,各式杂耍,姑娘们罗裙轻旋在玉佩冠梳,胭脂水粉之间,临岸的茶摊果佬叫卖不断,麻饼小食,花篮折扇,应有尽有。
展啸方才去了南市,为阿竺买兔儿糖,懿成则牵起阿竺在北市看灯。
人潮汹涌,摩肩接踵,阿竺又东奔西串,顺着人群被挤来挤去,不知何时,她发现手里蓦然一空,再回首却怎么也瞧不见阿娘了。
阿竺心里大乱,忙独自往人群外挤去,不知被谁突然推了一把,阿竺跌出了人群,重重摔倒在巷口处。
她被摔得满嘴黄土,疼痛不已,抬头还未来得及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黑麻布鞋,她往上看去,那人穿着一件灰色袈裟,剃了发,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他的神情看来恬淡又超然。
那和尚扶起她,有礼道:“小施主,可是无碍?”
他的动作那样轻盈,阿竺嗅到他袈裟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她的泪花还挂在脸庞,一时忘了回答。
那和尚放了一方素帕在阿竺手里,“小施主,贫僧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女帝展竺每每想及这一夜都觉可笑,她偏爱面首是俊美的和尚,多少男儿前赴后继,为此不惜断发出家,可却没一人再有他那样的豁达,有他袖中那样淡淡的幽香,除了这一晚,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世人皆知又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
阿竺握了握手里的方帕,瞥见他方才站过的那处遗落了一枚旧铜钱,她拾起来,冲他磊落的背影喊道:“大师,你掉了东西。”
“阿竺——”正当时,懿成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抱住她,她花容失色,声有颤抖,“你跑去哪里了?吓着阿娘了。”
“阿娘,我没事,那位大师救了我,他还掉了东西呢。”阿竺将手里的红线铜钱乖乖递到懿成面前。
那是!
一枚铜钱。
好像——她的铜钱。
对,她不会认错,是她的铜钱!
大越御安年间的铜钱,它为何会出现在此,莫非——
懿成缓缓抬起头,那人一袭袈裟站在巷中,檐下那顶纸灯笼的光影刚好随着他手中佛珠的转动而动,微光下他的面容时隐时现,有时看似闲情逸致,有时又似苦大仇深,可至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未变过。
“默……央……”那张面容懿成永生都不会忘记,她哽咽着唤他的名字。
“阿弥陀佛……”那人双手合十。
“贫僧法号初尘。”
多年以后,故人再见,懿成难免有几分失态,“你……你没死……我听人说,那年兰池失火……”
“阿弥陀佛。”初尘捻起了手里那串风尘仆仆的念珠,佛珠碰撞出的净地清音打断了懿成的问话,往日种种霎时便淹没在嘈杂的街市,不值一提。
“死是生,生是死,向死由生,人生一世,不过风雨一程,无论生死,施主都无需再执着了。”
“是……”懿成垂下眼,他的谈吐充满了圣洁超脱的光辉,仿佛下一刻他便要羽化成仙了。
她不忍再看,只得低首道:“我明白了。”
“如此便好,小僧还要赶路,还望施主将此物还给小僧。”初尘拂住袈裟一角,对懿成伸出手去。
他的手骨节分明,粗茧遍布,不似从前那个暴戾恣睢又养尊处优的帝王的手。
懿成犹豫了一瞬,将那枚铜钱郑重地放上了他的掌心。
“初尘大师要去何处?”
“佛门深处。”初尘缓缓收掌,将铜钱握于手心,“亦是小僧的归处。”
“时辰不早了,施主,小僧告辞。”灰色袈裟在夜色里影影绰绰,似乎要乘风化烟而去了。
“阿娘,他是谁啊?”阿竺凑过来抱住懿成。
“一个和尚罢了。”懿成牵起她的手。
阿竺感到到她的掌心一片濡湿,“阿娘,你没事吧?”
懿成静静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去找阿爹。”阿竺蹦蹦跳跳地拉了她向前走去。
出了小巷,阿竺眼尖,一眼便看到展啸,她高兴得手舞足蹈,“阿爹——我们在这里。”
展啸捏着兔儿糖向她们走去,行人但凡见了他的脸,无不惊慌失措,躲避不及。
只有阿竺笑眼如弯月,她迎上前,接过展啸手里的兔儿糖,吃得欢快,她问道:“阿爹,怎么买了两个?”
展啸顿了顿,将手中另一支兔儿糖递给懿成,仍是一脸严肃,“给你的。”
街市很闹,懿成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她这一生遇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话,低到尘埃也有,高至尊位也有,被人唾弃也有,为人敬仰也有,追寻不得也有,得人所爱也有,可唯有这一刻,她的听觉是前所未有的敏锐,也是力所能及的真实。
懿成接过那支兔儿糖,比漠北的大些,又比大越的小些,“展啸,谢谢你。”
然后,她对他笑了。
那笑容,举世无双。
时光若能溯洄多年之前,他们就会看到曾经的邺城街上人潮涌动,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扶起倒在他脚边那个不辩面容的脏乞丐,看到他的唇角也恰好携有一抹同样的笑容,慈悲、怜悯且无人在意。
番外—凡俗之子
我穷尽我平淡无奇的一生,去追逐不凡。
我是胡淄皇族正统所处,我的额吉是北国名正言顺的可敦,这一点与皇兄不同,我想正因为如此,我那敬爱的父皇从小便对我极其宠爱,他为我取名蒙克,有永生之意,我早逝的额吉却喜欢叫我作阿来夫,意为淘气的孩子,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后者。
我的生命与两个女人息息相关,身为碌碌无为的末代帝王,我是不幸的,因为那两个女人的锋芒完全遮掩了我作为可汗最后这点光鲜,也将我平庸的本性永远笼于她们传奇一生的光辉之下,从此我的名字与她们形影相随,我一生无功无过,能以此种方式为世人提及、铭记,我想也是幸运的。
我今生唯一的正妻名叫懿成,我不愿再赘述她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她的手腕,她的强势,她的叱咤风云,无不令我感到自哀自怜。
我只知道,她在一个雪日里救了我,又用数年时光杀死我,能救人者必会杀人,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我那时患了眼疾,目不能视,我看不到她的模样,但从她清婉如玉的声音里,我一厢情愿笃定她是一位绝代佳人。
我还记得那夜她的焦急和她的彷徨,那样凌乱的举止,是往后许多年里都绝不再有的,可我见到她容貌的第一眼,我便感到大失所望,我知道我不可能爱上她,我不喜欢弱质芊芊又样貌平凡女人。
可我失策了,她哪有半点柔弱,我到底与父兄不同,我没有超凡卓越、一针见血的识人之力。
那个女人杀了父皇,和兄长一道,杀了父皇,父皇曾疑兄长生母不忠,对其暗下杀手,连兄长也受波及,险些丧命,虎毒不食子,我想我明白皇兄的恨,也明白他们势同水火,可我想不到,最后他们竟会是这种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知道所有真相,却又一无所知,我的懦弱令我怯于说出真相。
那以后,她嫁与皇兄,他们的伉俪情深在我看来不过一桩笑谈,他们喜欢并肩而立,喜欢旗鼓相当,我看不到她作为凶手应有的恐惧和愧对,所以我愤怒,又无奈,我不愿推翻对她的第一判断,我要和她较劲,我要打败她,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和亲公主,与之前那位安平公主别无二致,也会有朝一日枉死在军帐之中。
可还没等我找到机会,皇兄便意外去世了,这位无坚不摧的草原之鹰,这位被寄予厚望一统天下的霸主,居然死于一颗毫不起眼的生锈马钉,没有世人猜测的哪些复杂伎俩,害死他的不过是一颗生锈的马钉,这一世的荣光,一瞬的潦倒,委实令人可笑,令人唏嘘。
皇兄的去世来得太突然,以至于给了她致命一击,那日以后,她就变了,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个无所顾忌的,非凡的女人。
她逼我娶她,迫我收继婚,我讨厌她和我说话的语气与眼神,那是上位者的姿态,令我觉得压抑无比,可又无力反抗,最终她牵着我的手走上高台,她的手在风里微冷,像天边升起的第一颗寒星,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终以我的屈服而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