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吧,飞吧,飞去吧。
在雀鹰挣脱出笼,展翅高飞的阴影下,一个帝王,颓然消失在沉雪楼内,他要去履行一个帝王生来肩负的使命。
他没有回首,也用不着回首,他知道,日晷月相还会在那方木雕窗棂外交替更张,星辰风云也会在那片寂静时光里流溢纷飞,一切都一如寻常。
与此同时,金碧雕梁的玉粹宫内。
懿成公主正端坐于那面鎏金云纹镜前,有四对宫人正为她梳洗妆扮,她任由她们为她描黛点唇,施粉绾发,她虚握住她的铜钱,心情异常平静,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辗转反侧的女子已长眠于昨夜,再不会醒来。
那身胡淄嫁衣火红如霞,其上不尽其数的宝石玛瑙与层层叠叠的云纹凤尾绣样融为一体,浑然天成。那是胡淄族薪火相传的一门精致又古老的技艺,此刻,它无比巧妙地遮住了公主那身骇人的疤痕。
当那顶缀了夜光明珠的高毡锦帽压住云鬓之时,懿成公主盛装华服,在宫人搀扶下入了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红盖辇轿。
这时,钟鼓声起,这行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过朱雀大街,行出皇宫,往礼平门去。
“请公主下轿,行礼饮酒。”行了好些时候,一把沧桑干洌的老声突然破空响起。
懿成闻声从璎珞轿帘后出,胡淄嫁衣不着盖头,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一行英姿勃勃宝马良驹,为首的哈丹王春风得意。
还有那城门之上迎风而立的太后和皇帝,只见默央微微侧首同姜太后耳语了几句,得了准许,便转身而下。
懿成独立于城门之下,她见默央朝她缓步走来,身后只跟了卿缭一人,显得形单影只,正如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
还相距甚远,懿成已朝他盈盈一拜,她想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像对待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帝一样恭敬,又觉如鲠在喉,只得作罢。
默央面色柔和,无波无澜,似乎昨日不眠的那个漫漫长夜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喜悲,她头戴尖顶扎拉帽,俨然是一个胡淄女子了。
他将酒盏递给她,她接过一饮而尽,又对他微笑起来,她的假笑娴熟自如,那本是一位高贵公主与生俱来的荣耀,也是一位与皇弟感情甚笃的公主应该展露的笑容。
默央眸光落在她递还酒杯的手上,青葱玉指上溅洒了几滴残酒,他没有伸手去接。
“可还在恼朕?”他的言语很轻,抵不过初冬料峭的风。
懿成不可置信望向他,默央粲然一笑,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极轻极轻,像蝴蝶蹁跹,停在指间。
“放心去吧,朕备了赏赐给你。”
他将平日里威风跋扈的伪装都残忍蜕去,懿成此刻眼中倒映出一个通情达理又脉脉柔肠的皇帝,一时竟不知这一日来得是太早或是太晚。
懿成转了视线,眼里满是潸然欲下的水光,她掏出那枚从不离身的铜钱,它象征着她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运数,而下一瞬,她将它放于默央手心,迅疾又郑重。
她退了几步,对着礼平门正方跪地拜伏。
“懿成得受天恩,和亲北国,身兼重任,定不负所托,今拜别母后!拜别陛下!愿母后千秋,陛下万岁!”
“且去吧。”姜太后清亮的声音从高耸城楼而来。
那老太监展开手中礼册宣读起来,“太后赏公主嫁礼,金千两,银千两,绸缎千匹,农物百类,牛九十九,羊八十一……”
他的声音听来高亢又苍凉,懿成心不在焉,她将那枚铜钱塞入他手中,转而对着一脸愕然的小皇帝凄怆一笑,声有哽咽,道:“它是你的了……”
它是你的了,
它是你的了……
默央倏然握住那枚红线铜钱,它的字迹边缘在时光磨砺下已然模糊不清,可它承载的声声祈佑,却言犹在耳,那是一个孤苦少女对命运夜夜不屈的低诉。
他知道这枚铜钱于她的特殊意义,正如那个叫小虾的乞丐曾在佛堂虔诚将它奉若神明,那个叫晚霞的婢女曾在仰望夜空是将它视作唯一光亮,那个叫懿成的公主会因偶然抓住“赢面”的幸运而欢欣不已,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渴求,所有的希望,都交与他了,交与他了,永远归于他了。
默央忽然目光如炬,盯住她作势离去的身影,沉声道:“活着!会再见的。”
远处马蹄惊起尘土飞扬,马上的哈丹王勒紧缰绳,不悦道:“公主,该启程了——”
懿成心下一横,断然快步离去,她错过了默央最后的话语,但她想,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见的。
诺敏将她扶上北国的一辆青铜马车,不曾想,刚一上车,便见了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虽容颜有变,但懿成仍一眼认出了她脸边那块突兀白斑,不由惊呼:“巧月?”
巧月仍是不通礼数,一脸惶恐,“吖——晚霞,真的是你!你如何作了公主了?”
“此事说来话长,你呢,你又是如何会在此处?”懿成一时又惊又喜。
“是陛下,陛下要我来照顾你,我,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巧月略显局促,她轻轻垂了头。
朕备了赏赐给你,原来,这就是他的赏赐,他是在以此慰藉她过往那段朝不保夕的王府生活吗?抑或在替她编织一个杏花芬香的静好美梦,又或者只为消遣她背井离乡后茕茕孤寂之心?
懿成心中酸涩,木然未语。
“公主……你……你可有不高兴?”巧月将头垂得很低,似犯了什么大错。
懿成安抚一笑,抚住巧月粗糙龟裂的手背,“不,我只是……一时不能释怀。”
懿成突然亲昵的举动惊得巧月手一抖,巧月见她一语未完便沉默良久,又踌躇问道:“公主……这些年,你可还好……”
懿成欣然一笑,反问道:“你呢?浣衣院的那颗杏树还好吗?”
巧月闻言眼神一亮,讲得眉飞色舞,“可好啦,它年年都……”
这辆青铜马车承载了欢声笑语,同一列数以千计的庞大队伍一道,往北行去。
而大越皇帝正立于礼平门城楼高台之上,他见证着这列队伍的来路与归处,从他的视角看去,今日晴色方好,天蓝得如琉璃净瓦一般纯净,像极了那哈丹王的眼睛,而那对人马正如泱泱的蝼蚁一般,徐徐前进,直至隐没在这片晴空云影里。
“去接瑞王府的四小姐进宫来。”默央忽然对身后的卿缭吩咐,姜太后与傅太后不知是何时起驾回宫了,只有卿缭还陪伴在他左右,不离不弃地。
“陛下,可……”卿缭迟疑不定,陛下为何?难道陛下没有耳闻瑞王府的四小姐已患了失心疯吗?
卿缭答得谨慎,“陛下,有传言道,那位小姐心有疯魔,并非侍奉陛下的合适之选,奴才斗胆,望陛下三思。”
“无妨,接来便是。”
默央又望向送亲队伍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心有疯魔……万法之道,诸妄顿亡,谁离疯魔?谁成疯魔?”
天子这番类如佛偈的话语令近侍卿缭讶异不已,他看向面前这个少年帝王,他觉得皇帝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金色龙袍外笼罩起圈圈光晕,那不是普照芸芸众生的超脱佛光,而且痛失所爱后自怜自艾的悲悯之光,绝望之光。
惊魂突袭
从漠北到邺阳,再从邺阳到北国,这似乎是懿成前二十年生命里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只不过,一次是暴露于黄沙烈日下终日惶惶的流落迁徙,一次是在寒风萧索里在看似荣宠万千里簇拥而去。
平稳而行的马车里缭绕的炉烟和熏香令人神游天外,巧月刚为暖炉添了一把新炭。
“公主,该用晚膳了。”一旁诺敏的轻声提醒,巧月来后,在侍奉公主这件事上,诺敏识趣地退居二位。
巧月望了一眼禁闭的车门,那儿有托娅等候的身影,轻言劝道:“托娅领了奶豆腐和奶皮子来,酸香可口,公主您这几日不思饮食,正好用些。”
懿成混混沌沌地抬起眼,目光漂浮在镶嵌了红玛瑙和绿宝石的彩漆车顶,作为和亲公主,到达北国前,她不能迈出这顶华贵马车一步。
懿成成日闲散地躺在车里,腹中也不饥饿,想了半晌,正欲开口拒绝,不料,马车猛然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一声巨响,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哗然大乱,失控的马蹄达达呛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