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属于皇庭的漫漫长夜依然未完。
牢狱之灾
栖息在冷宫荒殿里的群群乌鸦似乎对青石板的悲伤有所感应,它们在夜里哀声嘶啼,四下飞散,来去无踪,如漫天乌云横亘在空,从沉雪楼直飞往神武门的朱雀大街。
严格尊奉“昏闭晨起”的神武门现下除了当值宫卫,人迹渺渺,朱雀大街上唯有一人行色匆匆,他只是今日恰好官复原职,上头有令,要他赶在五更之前,赶在百官待漏前入宫述职。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被贬去礼平门的侍卫展啸,此刻他神情稳重,手里拎起一个小铜酒尊,正阔步而来。
寂静的黑夜里萦绕了那些盘旋不歇的黑鸦,那些起伏不定的鸣啭给深宫添了许多古怪传说,它们是炼狱妖魔的使者,是无妄之灾的象征,这个说法由来已久。
可展啸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往那飞禽出没的宫墙一角望去,却意外发现那隅宫檐黄瓦上有黑影一闪而过,身为皇家禁卫军的敏锐让展啸顿时警惕起来,他再定睛一看,那脊上戗兽之后有果有窸窸窣窣的衣影细动,看来戗兽也并不全如神话寓言所说,能够镇宅辟邪,清除灾祸。
展啸先入为主地认为又是上回那个北国人,他屏息凝神,朝那处靠近去。
不料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很快便察觉到身后异常,他足尖轻点,身轻如燕,向前奔去。
展啸见他逃得诡异,却来不及细想,尽管手拎酒尊,也一个脚下生风直直朝他追去。
他一门心思定要捉拿这个夜闯皇宫的胆大狂徒。
而那黑衣人似乎别有目的,他不与展啸交手,也不摆脱展啸,反而脚下有缓有急,似乎有意引君入瓮。
展啸哪里会知道一场阴谋正悄悄逼近,正如他所言,他只知道他是皇家禁卫军,保卫皇宫安宁是他的天份,他的职责。
可当他一路追着黑衣人落到和鸣宫庭院时,那刺客便失了踪迹,这时偏殿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惊惧的叫声,展啸心道不好,一掌便破门而入。
掌风惊起空旷大殿里烛光飘飘,而地上——赫然躺着一个满面鲜血刚刚咽气的小宫婢,她额上不知被何钝物砸了一个大窟窿,鲜血从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她惊恐万状的面庞,也掩去她挣扎垂死时的深深惧意,她扭曲的手指边,还滚落了一根残烛和两截新烛。
她的双目瞪得滚圆,显然不曾料想今夜会命丧此地,她不过是个掌灯候夜的寻常宫女,她在孤夜里盼着朝阳升起,盼着宫女换勤后的片刻闲暇。
展啸不忍再多一眼那具年轻却死不瞑目的新鲜尸体,泛滥的怜悯之情令他蹲下身,为那小宫婢抚闭了眼。
却不想他的手还未收回,须臾之间,一小队御林军已步履划一,持刀而入。御林军是皇帝在宫里精心培育的一小股新兴势力,也是皇帝欲用作牵制禁卫军的砝码,他们总出现在一些讳莫如深又不容分说的场合里,并且来势汹汹。
“大胆刺客!竟敢夜闯和鸣宫,害人性命,如今人赃并获,拿下!”
接下来那些百口莫辩的无奈,欲加之罪的猖獗,身负构陷的屈辱,那都是定远大将军展啸已不愿再提及的过往旧事,他只知道那夜,自己到底仍是束手就擒了。
看着面前对准他的一排明晃晃的刀刃,展啸想起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老话,他苦笑了一声,手中酒尊里的酒随之晃荡,他如今便似这囿于尊里的酒。
他透过严阵以待的御林军寻了半晌,只看到那宣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在门处盼首,他将小铜酒尊放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对那宫女说:“劳烦灵绣姑娘将此物交给宣妃娘娘,便再不相欠了。”
语罢,数把刀刃齐齐而上,架在了展啸脖子之上,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坦然跟了御林军出门去,直到那一刻,他还苦苦相信着天理昭昭,相信大理寺公正严明,定会还无辜者以清白,可正是这份信任,摧毁了他作为一名皇家禁卫军最后的尊严。
灵绣望着那侍卫留下的酒尊和遍地血污,她是知晓娘娘心思的,故而展啸这番话她并不敢加以怠慢,她谨慎地拾起酒尊,又对身后的宫婢吩咐道:“娘娘不喜此处晦气,收拾干净改作佛堂吧。”
事关重大,灵绣不敢耽搁,她忙将酒尊奉送去宣妃寝宫。
“娘娘,事情办妥了。”宣妃正倚窗而望,灵绣不敢直视主子的萧索又多情的背影,“娘娘,展侍卫让奴婢将此物交给娘娘,他还说……”她将展啸那番话一字不落地讲给宣妃听。
可宣妃娘娘不知在想什么,似乎窗外有何良辰美景令她沉浸不已,灵绣执奉酒尊的手僵在空中,进退难为。
“再不相欠了……”灵绣战战兢兢复述完这段话,她知道话里若有分毫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她只是在赌。
“好,留下东西,你下去吧……”
主子的声音似累极长叹,即使离得这样远,灵绣也能感受她那不可捉摸的感伤,她不明白,宣妃教禁卫军扮作刺客,引展侍卫前来,再以谋杀之罪将他落狱,如此煞费苦心编织了一张致命又柔情的罗网,如今心爱的猎物入网,为何猎人得手,还闷闷不快?
揣测主子心意,这对一个奴婢来说,是大忌。灵绣急埋下头,匆匆告退。
独留宣妃一人倚栏远眺,窗外古藤绕树,层层攀缘,枝叶拥簇,仿若一对恩爱眷侣,可正是这看似的浓情蜜意,无意间戳中了一个女子内心深处爱而不得的痛处。
再不相欠了,两不相欠了,两不相欠?
“展侍卫不要忘了,你还欠本宫一个人情。”她曾如此对他说,一次真情,一次狠厉。
他没忘记,只是他凭什么认为她会卖一壶酒这个人情?
阳季华凄然一笑,拾起桌上那壶小铜酒尊,其里沉甸甸晃悠悠,恰似她内心来去不定的欢喜与哀愁。
她掀开尊盖,霎时桂香扑鼻,甘冽醇香,那是一种让人如痴如醉的气息,张狂娇纵的贵女季华身侧也有这样类似的馨香,七岁那年,她曾乔作男儿,在月桂坊偷食珍馐,饮酒而歌。
她早忘记了,他竟还记得。
“本宫的责罚非常简单,本宫要你去京城月桂坊买桂花糕带给本宫。”
“娘娘……这……宫里御膳房里有珍馐无数,娘娘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了你也不懂,对了,有新鲜的桂花酿也带一壶来和鸣宫。”
如在昨日的初见,字字珠玑,无不在凌迟着她的心,原来求而不得竟是这般伤痛。
阳季华怔了怔,眸光一动,没来由地,她落下了一滴泪,那泪不偏不倚,恰好滴入了酒尊之中,“啪嗒”一声,是纵情的酒,亦或伤情的泪,都浑然一体,再难分辩了。
至于展啸,当夜便被投入了大理寺那密不透风的刑狱司中,一切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应该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有个结局,日升之时,应该是海晏河清,一派祥和之势,这也是卿缭做事的一贯风格。
只是他不懂那宣妃娘娘为何前后不一,明明是她设计让展啸身陷囹圄,如今又出尔反尔,给他金银要他放展啸一马,妇人的心思总归是这般反复无常,模棱两端。
宣妃娘娘家世显赫,又出手阔绰,此番送来不少钱财宝物,他倒也乐得接受,只是她请托之事是办不成了,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回啊,任她如何,展啸的生死,在帝王一念之间,早就由不得她了。
在皇上亲令面前,生死罪责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一桩小事,他也只是个奉旨办事的奴才,更何况,如今皇帝又纳妃嫔,公主和亲在即,他事务繁忙,根本分身乏术,这不又要给沉雪楼那位公主送赏赐去,至于那倒霉侍卫,还是自求多福吧。
卿缭来宣旨赐赏时,懿成正闷在沉雪楼里,还苦苦猜测那哈丹王与北辰的身份之谜,连接旨时也显得心不在焉,面前那些上品脂粉螺黛,宝石绫罗大概并不能讨得这位公主的欢心。
圣上似乎对待这位公主不同寻常,只是帝王宠爱向来是来去无踪的海市蜃楼,卿缭不敢过多揣测圣上对这懿成公主的心思,就像灵绣不敢对宣妃陷害展侍卫一事有半点置喙。
懿成当然不知卿缭心中所想,她还在为那夜跟随蛮子北辰大闹荟丰楼一事后悔不迭,她向来谨小慎微,不想在不知不觉中,竟犯下了滔天大罪,真是马失前蹄。若那哈丹王真是北辰,是敌是友尚无定论,她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