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缭大为意外,随口一问,“何事?”
灵绣只低声道:“娘娘吩咐了,事成以后,还送公公黄金一百锭。”
无事献殷勤,卿缭瞬间便猜到其中必有猫腻,不过有黄金作媒,何乐而不为呢?他悄声摈退了左右随行。
灵绣神神秘秘地凑到卿缭耳边,低声细语说了一通,语罢又问:“公公可愿帮这个忙?”
卿缭听后,在心里稍加盘算,一笔损人利己的买卖,实在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如此一想便欣然同意了。
灵绣机灵一笑,“倘若公公能替娘娘出了这口恶气,娘娘定不会亏待公公。”
卿缭一展拂尘,“好说,好说。”
灵绣办妥了事,便赶着回去复命,谁知还未走近便嗅到一股子血腥气,那展啸正在院里受刑。
虽说行刑小吏得了姜放嘱咐,有意放过,并未用十分气力,可任何人受这三十杖棍都足以皮开肉绽,展啸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例外。
灵绣进了屋,见宣妃娘娘正定定坐在桌前,好像在聚精会神听什么。灵绣不知今日将展啸前来找姜放一事如实禀报的做法究竟合不合娘娘心意,她怕自己又是自作聪明,很是忐忑。
“回娘娘,卿公公答应了,事儿都妥了……”
“嘘——”阳季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不要别人打扰,她正在听他汗珠蜿蜒而下砸向地面的声音,还有他紧咬牙关无声的悲鸣,以及他那些无处诉说的忠义肺腑之言,她什么都听见了,可又什么都没听见,毕竟除了刑棍与空气碰撞的巨响,其余一切都如此微不可闻。
这就是他推开她,看轻她,拒绝她的下场,大仇得报,她应该一扫阴霾才是,可事实并非如此,她怅然若失,仿佛一颗心正慢慢、慢慢沉入污秽泥潭之中。
刑毕,姜放赶忙将一早备好的衣物拿上前去,又唤了一个侍从给展啸上药,他安慰道:“奉忠啊,今日可怨不得我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展啸面色灰败,背如火烧,上完药,他忍痛穿好递来的干净里衣,“姜大人不必自责,末将知道您是职责所在。”
“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呢?”姜放无限惋惜,又宽慰他,“无碍,你且先养好伤,再去礼平门上任,奉忠你放心——”姜放微微靠近他,“等风头一过,我就使个法子让你回来,一切如旧。”
“是,末将谢过大人。”
“行行行,你先到东边侧屋歇息几日,等好些了再回去吧。”
展啸谢过姜放,由侍从扶了去,他刚趴到床上,便听到屋外有琐碎脚步声。
“谁?”展啸扭头便呵。
“没想到展侍卫刚受杖刑,仍是一如既往的警惕啊。”阳季华停下脚步,倚在门栏上看他。
展啸想起不日前这位宣妃娘娘对他投怀送抱的调戏举动,又怒又惧,隐忍道:“末将参见娘娘。”
阳季华嫣然一笑,走进屋去,她乐意看到这个一身正气的男人此刻正面露惧色,“展侍卫你怕什么?本宫又不是恶禽猛兽。”
“你方才走得太急,本宫只是给你送药来,”阳季华从流云袖里拿出一个绛紫瓷瓶放在桌上,打笑道:“展侍卫,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
她的笑容倾城,实在太过耀眼,展啸垂下眸子,“末将多谢娘娘。”
阳季华在原处站了一阵,突然坐到展啸床边,吓得展啸以为她要故技重施,不顾伤势连连后退。
“还请娘娘自重。”
阳季华收起玩笑姿态,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他,“我相信你。”
什么?展啸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明就里。
阳季华又站起身,她正回忆方才姜放同她讲的话,她负手慢慢踱步,“我说我相信你,相信你见了那个黑衣刺客,相信你与他交过手,还相信你伤了他,你的身手灵绣可是有所见识……”
展啸有几分恻隐动容,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介女流说相信他。
阳季华又坐到床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相信你。”
展啸偏过头看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四目相对,阳季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现在不叫我自重了?”
展啸忙转了视线,阳季华却追着凑了上来,“怎么不骂我不知廉耻伤风败俗了?”
“怎么不将我抛在脑后,便自己走了?”阳季华摇头晃脑,一副小女儿娇憨之态。
展啸生出几分愧对,“今日,多谢娘娘相救,那时末将……末将是……逼不得已的。”
“那你要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展啸轻笑着点点头,“是,末将欠娘娘一个人情。”
阳季华见到他的笑容,却忽然敛去了笑意,她忽然想给他一个机会,“那本宫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娘娘请问。”
“本宫家中……有一个同胞妹妹,与本宫相差无几,尚未婚配——”她这个子虚乌有的假定之说根本毫无意义,“展侍卫,你愿不愿意娶她……”
“她与本宫同出娘胎,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一模一样,我问你,你愿不愿意”阳季华眼藏微不可见的期盼,。
展啸沉思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为何?为何不愿?可是她不好看?”
展啸又摇了摇头,“末将身如浮萍,一心报国,如今尚未建功立业,无暇考虑终生大事,实在不敢耽误他人。”
多么平平无奇的托辞,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阳季华的指甲陷入掌心,她感受到她的一颗心正直直坠落,冷冷道:“那是因为本宫妹妹不是懿成公主,对不对!”
展啸忽然被挑破了心事,他震惊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绝世容颜的女子,又急忙躲开,垂首一言不发,他不愿用谎言否认,只好以沉默作答。
阳季华是何等聪慧,她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默认,骄矜的她知道自己输了,输给了一位贫贱卑微的假公主,而且输得彻底,输得绝无仅有。
她离去前,只对展啸说了这样一句话,“展侍卫不要忘了,你还欠本宫一个人情。”此刻她的声音无情刺骨,仿佛源出地狱忘川的河水。
展啸的悲剧恰恰在于此,他太木讷太迟钝,太不懂女儿柔情了,此刻的他还茫然不知那宣妃娘娘心里早已百转千回,将他恨之入骨了。
城门风波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午后的阳光蒸烤着邺阳城的每一处土地,在一片浓烈刺眼的泛白光亮里,刚食饱饭的人们无不昏昏欲睡。
但礼平门驻守城门的守兵们今日须得在烈日下抖擞精神,因为北国迎亲的队伍离此处不过几里开外。
一排守兵挺立在城门甬道两侧,展啸也在其中,灼冽的阳光令他的皮肤更加黝黑,令他的体魄更加高大,也令他五官看来更加立体。
展啸是不愿做城门守兵的,这会令他想起几年前,他还是承平门监守时,箭杀难民的那一刻。他对于那些鲜活却转瞬而逝的生命的所谓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了,只是他忘不了下令放箭时射出的某道夺命寒光,以至于长久来,他总被同一个万箭穿心的噩梦所困扰,所以他会毫不犹豫接受那个到瑞王府当差的机会。
在摆脱梦魇后无眠暗夜里,他常常会升起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那些无辜流民究竟为谁所杀,是天子?还是他?为何在面对死亡之时,他们要仓皇逃窜而不是遵守圣意?
多年以后,这位一代名将在与儿孙的一次谈话中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就是在那样的夜晚慢慢瓦解,直至消磨殆尽的,所以他避免了成为像父亲那样悲情又壮烈的人物。
但此时的展啸还不过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守城小兵,他那些思考在这个酷热烦闷的季节里显得多余且无人理会。
这时城楼之上的谯楼上忽然响起一声号角,那是瞭兵发来北国队伍已近在咫尺的信号。
大约又过了几炷香,浩浩荡荡的北国迎亲队伍伴随着黄尘滚滚,终于初露真容,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迎面而来是一黑一白两匹壮马,黑马上的是一个黑凛凛的彪形大汉,白马上的一个气度不凡相貌堂堂的年青人。
其后是六辆镶金嵌玉的华贵青铜马车,再往后便是一架架载满聘礼和货物的木头简车,随从奴仆、护卫士兵、宝马坐骑和随行侍女不计其数,真是好大的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