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番外(2)

黄尘飞扬的道路上,她赤脚追赶家人,道上沙石滚烫硌脚,她一步不敢落下,因为她从那个小女孩的眼里看到了相仿的恐惧。

邺阳,邺阳,邺阳!

这一行浩浩汤汤的难民唯有这渺小的盼头,可他们越走,仿佛离邺阳越远。

一路上,父弃其子,兄弃其弟,夫弃其妻,号哭此起彼伏,有苟延残喘的灾民用小石子磨成细粉,囫囵为食,死前高呼:“胀进阎王殿,勿做饿死鬼!”或者掘观音白泥以充饥,不数日间,泥性发胀,肠穿肚烂,那一阵,路旁倒下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全身一把瘦骨,唯腹胀如球。

母亲兄长每夜伙同几人去捉荒野赤地上的老鼠和爬虫,走运的话,还可打下一两只不知名的丑陋鸟禽。

小虾接过母亲争得头破血流才得来的后腿肉,强迫自己咬了一口,柴硬微酸,腥味浓烈,不禁让她联想到那只蝗虫的味道。

小弟吃了一口,却不知好歹地呕吐不止,兄长如饿狼般抢过他手里剩下的那半块带毛血肉,这一举动惹来母亲有气无力的谩骂,小虾见状,只得咬紧牙关,勉强吞咽,任由那硬邦生肉刮伤她的食道胃壁。

可这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能维持太久,渐渐地,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在死亡边缘行走了许久的灾民学会了掠人而食,一开始是尸体,再后来是活人。

路边干枯麦地里死尸横陈,天气很热,有的已经腐烂发臭了。

小弟是在半途中咽气的,母亲和兄长没有力气再顾念淡薄亲情,他们继续融在那行尸走肉的队列里,跌跌撞撞朝邺阳去,朝邺阳去。

小虾回头凄惶地看了一眼,只见那乌泱泱的赤身裸体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围住了小弟刚刚气绝的尸体,空气中渐渐飘散起一丝新鲜的淡淡血腥来,他们犹如丛林野兽,他们在分食小弟。

这是最好进食的时候,毕竟此时此刻,小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冷透。

小虾再不能看第二眼,她的泪滴在血痂斑斑的脚背,只是徒劳,她可不能停下来。

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天穹晚霞,也染红了去邺阳的这段跋涉之路。

入夜,母亲和兄长之间爆发了一场空前激烈的争吵,从兄长悲凄的祈求声和高昂的咒骂声里,小虾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去留是这场争吵的源头。

“龚老二想用他的小儿子和我们作交换!我知道你忍不下心,可现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弃小妹吧……”早已饿得眼泛绿光的兄长一边苦口婆心劝说母亲,一边拖起小虾麻杆细的胳臂往田埂里走去。

那处龚老二正站在那处有气无力地翘首以盼,他像拎小鸡样拎起自己气息奄奄的幼子,他同样饥肠辘辘地盯住小虾,毫不掩饰流露出对食物裹腹的渴望,残存的人性亲情让他选择了这场易子而食的交易。

被兄长箍住的小虾不住蹬动双脚挣扎,她发疯一般拍打兄长钢铁一般的桎梏,惊动了一片扬起的尘土风沙,绝望之中,她扭过头望向母亲,眼里尽是求助和戚惶。

母亲先是愁眉紧锁,紧接着是怒目而视,她追上前去,死死拽住小虾的另一只胳臂,“不行!不行!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兄长污黑的脸上看不清任何神色,只听他咬牙切齿说道:“已经到了!到了!她不死,我们都得死,都得饿死!我们没得选!”

母亲闻言更怒,只是她扬手的那一耳光还没落下,便被兄长飞脚踢倒在地。

小虾趁机挣脱,却不敢上前,她看到兄长不住踢打母亲,伴随着粗鲁又口不择言的叫骂声,“不吃人,你是成心想让我们陈家绝后啊!贱人!长兄如父!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尽管如此,母亲依旧死死抱住兄长的腿,愈发坚定:“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兄长没料到母亲几日不食仍有如此大的气力,骂过一晌便颓然倒地,这事也只好就此作罢,他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精力。

然而兄长的叫骂声像一条冰冷恶毒的蛇扑向小虾那骨瘦如柴的小腿,蜿蜒而上直取她的心窍命门,冷硬的鳞片,寒凉的水渍,从白日一直延续到深夜。

她怕极了,怕极了,她怕死去,更怕被人分食而死。

于是,她鼓足勇气,她跌跌撞撞,抱起路旁的一块巨石,向着那张脸重重砸去。

兄长的脑门顿时血肉模糊,脑浆四溅,彼时天蒙蒙亮,他正沉浸在那个充盈了玉盘珍羞的美梦里,去得很安详。

突来的巨响让母亲从浅眠里惊醒,她受伤凝血的脸艰难地望向女儿那双惶恐又绝望的眼睛,震惊悲愤过后,她的眼眶毫无意义地湿润了,缓缓起身,干涸破裂的嘴唇嗫濡了一下,吐出两个字,“跟上!”

那是小虾第一次杀人,不管有多惊惧,此时也只得紧紧跟上母亲,跟上这支人数日益稀少的队伍。

除了几个胆大的来分食兄长这具新鲜尸体,其余难民们仍忙着匆匆赶路,他们对卖儿鬻女,易子相食的疯狂,早已习以为常,现在唯有那个盲目又执着的念头,在支撑着他们迈出去的每一步。

小虾最害怕入夜后渐渐笼罩荒野的那缕缕暗色,广阔田地中的月影太荒芜了,黑夜隐没了意识中残存的人性,令骨肉吞食变得更加名正言顺和肆无忌惮,这令她难以忘记兄长临死时的安详和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其实她大可不必忧心,作为强弩末矢,作为最后的一批幸存者,他们已经面临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的绝境了,如果太阳落山前再见不到邺阳城,恐怕今夜的寒凉会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毁灭每一个人的意志。

懿成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抬眼去看默央的表情,谁知默央稚嫩的俊容上面无表情,

见她停了话,默央伸手抚上她的眼睛,笑道:“朕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这双敢杀人的眼睛。”

懿成心跳了一下,低了头不去看他。

“后来呢?”默央点了点她的睫羽。

懿成眼皮一跳,时至今日,她还能依稀记得那轮如咸蛋黄的浑圆落日,漂浮在晚霞之上,而晚霞,浮在庄严巍峨邺阳城的一隅楼阁之上。

他们终于走到了。

难民队伍刚翻过绿影葱葱的山头,霎时便爆发出一阵疲惫至极的快乐,其中不乏乐极生悲的断气者,他们死气的面容上还凝固着一抹僵硬又扭曲的笑意。

何去何从

邺阳东门城墙上持剑而立士兵像一排参天的松柏,也像忠诚守灵的卫士。

母亲见离邺阳城不过几里的咫尺距离,心里深处紧绷的那根弦突地断了,陡然摔倒在路边滚滚黄尘里。

小虾不知母亲为何停了下来,她腿一软,也顺势跪跌在母亲身边,却见母亲那张苍老沟壑的脸上似哭似笑,她的目光很平静,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为母亲擦去那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身侧的人流依旧,难民们前赴后继朝那紧闭的朱红城门——承平门涌去,似乎看到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高耸入云的城楼上忽然传来“簌簌”声,有面黄肌瘦的老者抬眼望去,他瞳孔中转瞬便倒映出一根根疾驰而来的羽箭,那句“快跑”还凝在喉头,扑面而来的锋利箭头已抢先一步贯穿了他的喉咙。

这是一场无声的处杀之刑,难民们颠沛流离的迁徙,只为找到一处安居生息之地,谁也不曾料到,他们所希望依附的大越王朝会给予他们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们满是希冀,到邺阳来,毫无防备便陷入这箭雨囹圄中,如果有好事者肯去看看他们的遗容,就会发现许多又惊又怖的死不瞑目。

监门守将展啸身着重甲,以盔覆面,俯视这群贱民如蝼蚁般四下逃窜,城楼上风太大,吹散了这位年轻守将那细不可闻的压抑哽咽声,也扬起了谯楼里高悬供奉的明黄圣旨的一角。

大越王的这道旨意从永明皇宫的宣德殿直传到监门守将手中,这位年轻气盛的守将拱手接过,眼里闪过一丝悲怆,夹杂了不甘和愤怒,可从小被教导的忠孝节义令他不能质疑,不得不从。他的指节泛白发青,将圣旨牢牢握在手里,也将那个工整隶体的“杀”字牢牢握在手里。

那一日,难民的尸体在城外堆成了小山,即使万箭穿心也再无血可流了,那是这一路以来难民们遭受过的最惨烈庞大的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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