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是这个家庭不详并且病丧的证物。
他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断了联系,相互假装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他来上大学的时候,卡里装着母亲给他最后一笔生活费。
他当时还在奇怪母亲怎么突然打了这么多,他这么省吃俭用的人,用上两年不是问题。
一生中那女人唯一对他的慷慨,就在真正抛弃他的时候。
他很快想通并且开始为了生存奔波。
他曾为了博得父母的关注而拼命学习,后来发现这只是双方认为他可以自己生活的依据,好在这最初没有为他带来关注的能力为他带来了生存的能力。
不论是早班夜班,市区郊外,他能做的都会去做。
近来他找到了不错的收益渠道,化名为公众号投稿和给学生充当代写,他辗转学校附近的每一家网吧,就是不想让别人最终追查到自己的信息。
他写下自己都不相信的爱情故事和嗜血的恐怖小说,尽管这些和他自己内心相比起来都平淡无味。
他是多么擅长扮演别人的一个孩子啊。
考在年级前列却没有人来开家长会,独自一人上去发言,他总结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是儒道结合,为两个醉生梦死的男女提供了言语上的庇护所。
他的母亲访美学者,他的父亲战地记者。
都是为人钦慕并且不会停留在地面的工作。
他看着数字跳转,新的一笔钱足够他一整个夏天的衣物支出。
好在他的性`欲已经趋近于无,身体各项机能也十分孱弱,整个人像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夏天也不会出很多汗。
甚至会觉得冷。
唯一难以忍受的,是他又到了费尽心机隐藏自己乳`房的时刻。
并不大的一对果脯,但他身材单薄,一眼看上去还好,多看一眼就多一分不对劲。
他闭上眼睛,灼热的阳光化作眼皮上流动的红色,他感到自己是热的。
热的,活着的人。
鼻子里充满了香味。
所有认识和不知名的花都开了。
14.
“您看见了吧,学校里西府海棠开了。”
“你还认得花呢?我都没怎么注意,以为都是樱花。”
他淡淡地笑了。眼窝的阴影活动起来,流水一样流走,露出色泽浅淡的眼部肌肤,看来最近他休息得不错,黑眼圈褪了一些。
初春的空气里都是毛茸茸,暖洋洋的,像千万只猫咪的毛发攒成蒲公英飞在空中,遇上人的鼻子就上去拱一拱。
“认得一些。学校里花很多。梨花,樱花,桃花,西府海棠,垂丝海棠,都开了。新辟了一块郁金香田,也很好看。”
他的语调又慢又缓,嘴唇比上次多了点血色,有朝气多了。
“蔷薇和栀子也开了吧。”
桌子后面的人并不擅长这个。胡乱猜测。
“快了。”
“生活不是也很有意思吗。”他干干地挤出一句。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认为对面的人在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完全是书生学者的气质。
“生活本身是很有意思的。但我承认我无趣。”
他的礼貌滴水不漏,自我贬低从不松懈。
“在我看来你值得尊敬。你抑制自己的欲`望多年如一日,并且从来没有做过另类的行为,仅仅是心理上的一种倾向,我觉得没有问题。”
他的深刻的双眼皮褶皱随着眼珠的移动而波浪一样变化,那对通透的浅褐色眼睛带着微笑直视过来了。
“另类的行为吗?”
“我真的希望我做了。像个坦荡的同性恋艾滋病患者,去街上光明正大地乞求别人的拥抱。”
“能够得到他人的保护和几乎怜悯的理解与尊重。”
他重新开始打开自己的回忆。
15.
“我见过门口的站街女。女性性工作者。”
她们像是过分成熟的花朵,荼靡之后为了追求永久而被封锁在塑料的外壳里,红绿交织的外表,奔涌光鲜的血管。
几朵几朵绽放在路口,下雨天的时候像吸人精魂的妖魔,下班夜像不回家的隐藏心愿。
“有些是男友骗来的,还在等好日子,很开心,觉得很充实。”
他又开始用拇指指腹摩挲圆润突出的腕骨。
有些不一样,已经消磨了大半的青春,在母猫的慵懒叫声和升腾的香烟迷雾里无处安放俗不可耐的灵魂,这灵魂饱尝过多性`爱,吸饱七情六欲,已经飞不起来了。
她们瞧不上年轻的女孩,年轻女孩瞧不上她们。
同样的工作者,划分出两个不同的阵营。
在经营女色的工作上,实际的不分彼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怎么那么脏,父亲中途转手他给外公外婆,短短半年给了他另外一种肮脏体验。
他穿过巷口盛开的女色,从女孩和女人的阵营中穿梭来去,他从不斜视,她们也当做看不见这个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年。
他的小房间并不隔音。
半夜里有母猫和女人的叫声一起响起,咿咿呀呀像在唱戏。
他原本在职工大院见过很多丑陋的男人,到了城中村才知道还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男性。
大腹便便的灰衣官员,满脸脓包的拾荒者,瘦弱的黄片贩子,拼命攒钱偶尔才能来一次的小摊贩。
他夜晚从补习班归来,满身露水和夜风,在昏黄油污的灯光下看见一个蹲着的邋遢男人,从地上捡起烟头,放在指尖送到鼻子下贪婪地呼吸。
他目不斜视,对方却和他说话。
那个男人邋遢的样子让他不可避免想到了男疯子,他本能后背一紧。
男人问他是不是住在这儿。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跑,攥着书包的带子,双臂像折叠的刀子一样紧紧闭合。
此时他的身后某间房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像是钝刀割肉,沾沾连连,波浪起伏,像是石杵捣花,汁水四溅,烂红绵软。
男人嘿嘿地笑了。
他的眼睛闪着男疯子一样的光芒。这光芒猛地激射而出,攫住了他的心神。
听到了吗。那是我女儿。
他的心脏突然皱缩,扭头就跑。
“还有一次,我被保护过,被年纪较大的女性性工作者。”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比播音腔多了故事的缱绻气息,声音又那么清润明朗,好像在讲什么好事。
他依然深夜归来,外婆外公只留门不留饭,他需得自己准备饭食,而大多数时候是压缩饼干。
好在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吃到叔叔留在家里的降压药,后来外公也开始买降压药吃,他有了稳定的药源,实在开心。
他深夜归来。
依然是巷口,湿漉漉的灯光铺了千里,酒醉的男人带着洗不干净的阴`茎和肛`门奔赴而来,寻找能够容忍一切肮脏的殷红嘴唇。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被发现,被拉扯,酒臭的温热嘴唇渔网一样铺天盖地,他又惊又害怕,无处躲藏。
随后他被揽入一个香味刺鼻的怀抱,女人的胸`脯高耸起来成了他的堡垒。
我弟弟,他不是出来卖的。
她娇媚地说。
他已经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样子,她和别人一样有着人造的睫毛和脸庞,艳俗的妆容和暴露的衣着,她们嘴角永远抱着奇怪的笑容。
像是在小打小闹地挨操,像是在漫不经心地反抗。
然而他被推开的时候,同样的女声在他耳边说。
“快滚开,你这个小婊`子。”
他又在微笑了,微笑真的是和哭泣最接近的表情。
“一个陌生人,对我的定位,和之前的人一样,都非常精准。”
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藏污纳垢的生存之地构成了他的生活本身。
16.
“很快我回了大院,再也没见过她们。”
“原来肮脏的地方也分等级。”
老师抓住钢笔的帽子,手指绷紧,发力变白。
“一个人的出身怎么能决定他的未来和品格呢?”老师徒劳无功地搜肠刮肚,寻求最合适的鸡汤,“你已经不再生活在那里了。”
他点点头,显得有些疲倦。
“对,可是我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
留在了群交的同性恋公共澡堂,留在了烟酒脏话,留在了下水道的爱和贫民窟的疯里,留在了暗无天日的等里。
他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嘴唇。
“要是有人那个时候,随便帮我一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