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你少吃了些苦,她让你少了些磨难。
这很好。
吸了口气,张和才闭了闭眼,道:“以前苦的时候……有时候想,但是我不能耽误了人家。”
李敛笑道:“那你耽误我就行啊?”
张和才气得睁开眼,横了她一眼道:“我瞧着啊,你这样没脸没皮的小玩意儿,也说不上什么耽不耽误的。”
李敛大笑。
被这笑容感染,张和才也微笑起来。
他心中发酸,深吸了口气,真情切意地道:“七娘。”
“嗯?”
“……对不住了。”
李敛一脸无谓。
“行啦,不是说了算了么。”她道,“再者了,真要办事,也不非得靠那二两肉,你说是不是?我师祖说了,办事嘛,要发动一切能发动的群众力量。”
张和才:“……”
“我琢磨着你师祖一开始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李敛振振有词地道:“我师祖还说了,别管白猫黑猫,能抓着老鼠就是好猫。”
张和才:“……李敛,你可闭嘴吧。”
李敛嘴一撇,“张公公嫌弃我了?”
张和才简直要头疼死了。
“我哪儿敢嫌弃你啊我的小祖宗。”
李敛挑挑眉,道:“哪不嫌弃啊?厨房这么脏,张公公摁着我一躺就是半个时辰,这是使我擦地呢。”
这一茬张和才倒是真忘了,慌了下神,他忙起身拉李敛,抬手给她揉干净头发,又要拍打后背,李敛一闪身躲过去了。
张和才一愣,李敛完全让过身子去,环着手笑道:“你前头还有个相好的,我现在生气了,我要出去喝酒,你想法哄哄我罢。”
话落旋身出去了。
张和才看着她的背影,苦笑出来。
涛涛笑意,涛涛的心甘情愿。
挠了挠额头,张和才蹲下身把李敛抠出的砖块按回去,又取来扫帚,将灶前的煤灰渣子扫干净。
扫了几下,灶前大半煤灰堆在一处,张和才将之扫入角落,可地上有块地方湿了,煤灰沾了一些在上面,很不好清理。
“这什么玩意儿……”
啧舌一声,张和才取了块抹布过来,叠了擦拭那团污渍。
污迹好似是新的,很容易擦掉,张和才蘸干净了煤灰,将抹布叠了一回,翻面又擦。
这一擦,再拿起来看,张和才愣住了。
是血。
这地方不到半盏茶功夫之前李敛才踩过,也躺过,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血。
张和才的手哆嗦开了。
电光火石,很多细小之事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些未知中的刻意与逃避。
“……”
在原地蹲了良久,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在桶里投洗干净抹布,他把那块地泼洗干净,叫来人将吹鹅抬出去,众人分食。
在屋前檐下,张和才寻了处阑干坐下,揣着袖子,等李敛回来。
奇不奇怪,他总是在等她。
白日叫他等过去,黄昏也叫他等过去,他等到下人来掌上灯,李敛才拎着酒壶,越墙回来。
奇不奇怪,她也总是越墙来找他。
从女儿墙上跳到树冠,李敛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落在院子里。
她在墙头时就已看到了张和才,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她带着些许酒气走到他跟前,笑岑岑地伸手道:“老头儿,你打算怎么哄我?”
张和才拉过她的手,动一动僵硬的双腿,领她进到自己卧房中。
返身插上门闩,他回头扬了扬下巴,道:“李敛,脱衣裳。”
李敛难得震惊。
她错愕地看着张和才,半晌才道:“……我……我过午时候没哄你,我真不在乎房事,你不用非得这样。”
又道:“我也不会出去偷人的。”
张和才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扒她的衣襟,李敛惊的功夫都忘了,一时间只知胡乱招架,耳根与脖子的雪白褪去,窜起绯红。
“老头儿,老头儿你怎么耍流氓呢,你……哎呀,我真不在乎,真的真的——”
“李敛!”张和才一把打开她招架的胳膊,尖声吼道:“你脱了!”
“……”
“……”
李敛脸上的红渐渐去了。
沉默片刻,她垂了垂眼,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咬牙切齿道:“你脱不脱?你再不脱,爷爷我给你剪了衣裳你信不信?!”
李敛弯腰放下酒壶,吸了口气抬起眼,笑笑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净给我闹心窝子!你老实交代,下午是不是治伤去了?啊?”
不等李敛言语,他抢步上前抬手又扒,抽她的腰扎。
李敛的推拒已不那么强了,却还是拦着他的手,苦笑道:“真没事,已经好了。”
“你好个屁你!”张和才大骂道:“好了过午还能淌血?你他妈——你给三爷放手!!!”
张和才已经快气疯了。
李敛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推开,自己解起扎腰来。
背过身去,她抽掉扎腰,解开衣襟,露出后肩来。
她背上有疹斑,有刀伤,还有火舌舔过的痕迹,大小数十,肩上看上去好像不重,只是像被撕下一样,剜走了几缕肉,伤痕犬牙交错的生长在一起。
的确如李敛所言,那里将要痊愈了,甚至都可以沾水了,只是因为长久受了压,原本长实的陷落处又开了绽,淌出血来。
张和才瞪着那一片缺损的伤,一时不能言语。
“看着了?”李敛很快敛起衣襟,转回身子来。“我说快好了罢。”
“……”
片刻,张和才轻声道:“你自打回来乌江,得有半个月了罢。”
李敛应了一声,弯腰拿起酒壶,坐到一旁鼓凳上。
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张和才犹豫了一下,伸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中。
仲夏的夜中,李敛的手有些潮,也很凉。
握着这只手,张和才忽然想,它是否再也无法炽热起来。
被他握着,李敛也不说甚么,只侧身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取过酒壶来,仰头喝了几口。
看着她喝完酒,张和才道:“七娘。”
“甚么。”
李敛应声。
张和才道:“说罢。”
第五十四章
李敛抬了抬眼, 又落下去,眼睫在灯下拉出一道阴翳。
“你叫我说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有甚么便说甚么啊!”
“……”
顿了顿,李敛的手慢慢收起来, 握住张和才。
“你叫我……说甚么。”
一句话,六个字, 天差地别的意义。
张和才愣愣地看着她, 张了张口,五指缓慢收紧, 回握住李敛。
他道:“有甚么,便说甚么。”
李敛想了一会,仰头喝光了壶中酒。
酒尽了,故事便展开了。
京里的事情很复杂,但李敛的故事并不复杂,甚至远不如张和才所想。李敛本也就是个直白的人, 在她眼中, 人间一切事不过分为两种, 江湖中的事, 和庙堂上的事。
那一日的两张绣像, 李敛留下了凉钰迁的名字。
她既然留下了这个名字,那这个名字便已成了江湖上的事, 与前朝与后世, 与乌江那个跳着脚骂她小王八羔子的人,便再无瓜葛。
至于江湖上的事, 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再没甚么事, 比赴死更简单。
凉钰迁的住所很不好找。
从被大太监符柏楠挖出来,凉钰迁打宫狱一个小小刑名坐上去, 自洪夏四年掌政司礼监,五年与翰林官安蕴湮婚配,八年并掌东厂,位子坐到今年,他已近五十了。
老皇帝死了,符柏楠死了,三任锦衣卫的提督,全都死了。
朝局两代更迭,几十年世事更新,只有半分功夫不会的他还活着。
他不得不谨慎。
官有官的府,贼有贼的窟,李敛费了大力气奔波往来,动了周身一切消息网,终于还是查到了凉钰迁的外宅。
以这个人所处的位置而言,他的家宅实在小之极了,三进的院子十个仆人,用人极为严格,从查到到摸清侍从的换值时辰,李敛又花了许多时日。
直到见到凉钰迁的那一日,李敛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喝酒了。
她要杀人之前从不喝酒。
那一日天很闷热,仲夏的京畿一丝夜风也没有,她穿着一身侍从服侍,跨过一进一进的院子,走进凉钰迁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