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随着他视线下来,远了还不见,下到近处,便得见他面上的自得。
下到离地还有些距离之处,张三爷忽而两腿一蹬,两脚离开麻绳,仅靠一手抓着,身子浮在半空之中,盘腿而坐。
他紧着嗓子长声道:“爷我去了趟天庭,和炼丹的太上老君聊了几句,老君赐我腾云术,还传了我仙丹一瓶,我——哎哟喂啊啊啊啊!”
话不及说完,张三爷浮空的身子忽而朝下一栽,尖声叫着便跌落下来,二十丈长的麻绳随即软下来,盘堆着砸在他头上,打得他又是一阵乱叫,贴地的那块麻绳则直直倒在地上,发出铁器落地的声响。
众人此时才发觉那绳中夹了根铁棍,虽无人知晓他如何耍的把戏,却也已知他这术法中掺了假。
嘘声之中不少人哄散而去,也有扑上来打算要回银钱的,一时间场面混乱。
有的没的先不说,张和才觉着他一辈子是没跌过这么大的份。
刚落地腰背摔的生疼,额角又让麻绳砸破了,甚么还不及言语呢,又被要银子的一顿哄抢弄了小半笸箩钱走。
最主要的是,他都不知道怎么着掉下来的。
待人乌泱泱散去,张和才半躺在地上呻/吟,张林赶着过去要扶他,张和才一把挡开他,尖声道:“铜子儿!铜子儿快先收着!哎哟……。”
“哎。”
张林忙应了一声,蹲下去捡撒了一地的通宝,张和才也忍着疼和他一块划拉。
他身前不远处有一吊整钱,绳散了掉在地上,张和才探探身子展臂正要拿,边上忽然出来只脚,将那钱踩住了。
张和才手一顿,抬起脸来,迎着日头,看见张小娘的脸。
这小娘一看便知道是跑江湖的,个头不高,瘦溜溜的,脚踏飞燕靴,一身紧扎的灰短打,外头披一件开襟,草绳扎了个马尾在脑后上,环臂立在张和才面前。
“你——”张和才甫一张嘴,立刻清清嗓子,把声音收起来,压下去。“小娘,你踩着钱了。”
这名叫李敛的小娘蹲下身,从自己脚下拉出那两吊钱,笑岑岑道:“我知道。”
张和才见了,一伸手道:“劳驾了。”
李敛道:“拾自己的钱,劳甚么驾?”
张和才眼立刻瞪起来,也顾不得压着嗓子了,高声道:“甚么你的钱?那铜子儿是爷的!你敢趁火打劫?你可知我是谁?”
李敛笑道:“自然知道,你是能通天的张三爷。”
张和才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气得咬牙,啧舌道:“三爷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铜子儿拿来!”
李敛不仅不拿,反而当着张和才的面揣进了怀里。
手转个向一进一出,她从袖口抽出张黄符,搁在了张和才的手心。
“江湖人漂泊无居,穷的布袋比脸光,可供不起太上老君。”她笑眯眯道:“这换了门槛的神仙,还是请您再带回去罢。”
张和才气得手都哆嗦,一把撇了那黄符,他指着李敛鼻子尖声道:“你——你报复是不是?是不是你扯得我?啊?是也不是?!”
李敛已经站起来了,环臂低头看着张和才,她面上笑若艳阳,眸中冰冻三尺。
“张公公,我不过拨了下那铜杆,可不敢扯你。”她轻笑道。
“我嫌脏。”
第二章
张和才已回王府休养了两天了,可上回在鱼市那一把摔得实在不轻,养到第三天,他还是得趴着睡。
张和才略有点胖,趴着睡压得胸疼。胸一疼就想挪挪地儿,可挪不得,一挪腰就疼,疼得他窝心。
腰一疼,张和才就想起鱼市上那个小娘,想起那句“脏”,想起来就要拍床,一拍床手又疼,腰、手、胸,上中下三个地儿都疼,更他妈窝心了。
呲牙咧嘴地从被里抻出头,张和才抓着床头帮往上爬,摸到床头的铃甩了两下。
铃一响,外头张林就进来了。
“爹,您起了?”
“甚么——咳。”张和才清清嗓子,张林立马从下头取了痰盂,张和才吐了,继续道:“甚么时候了?”
张林躬身道:“日头刚起,再窝会儿吧爹,王爷给了五天假,这时辰还不急呢。”
“趴不住了。”
张和才撑身子要爬起来,张林立马伸手把他扶起来,取了衣带外袍给他更衣。张和才自己弄领口时他跑出去拎了水进来,倒进铜盆里让张和才洗脸。
取香胰子时张和才闭着眼道:“昨儿让你打听,打听出来没有?那个小娘是哪的人?”
张林笑道:“爹你放心行了。”
“没查着你在这溜嘴皮子?”张和才扑扑水,摸着布巾擦擦脸,道:“你到底打听了没打听?”
张林接过布巾道:“爹你别急啊,这两天不是鱼市开了吗?宗仁那群帮闲纠了一批地头的小子,去占码头去了,现在不得空。”
张和才回头尖声道:“你少跟我提鱼市的事儿!平日里牛逼吹得震天响,一叫你找人立马就怂了?啊?”
张林上唇的皮条件反射抽了抽,赶忙低下头道:“我今天就去找宗仁,等打听了她在哪,我叫他把地头那些弟兄都带上,揍那娘们儿一顿。”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腰往外走,张林搀着他跨过门槛。
旭日东升,晨光破开雾撒进院子里,女儿墙上挂下来的迎春开了一半。步子跨出去,初春的凉风带着点潮气扑到张和才脸上,一呼一吸,肺就张开了。
在门口站了站,张和才脸上松快了点。
他边朝院门外走边道:“这两天园子里有甚么事儿?”
张林道:“也没甚么事儿,各房的银子都领了,挺太平的,哦对,李娘娘昨个晚上有点闹肚子,请了大夫,早早就睡了。”
“闹肚子?”张和才停了停,扭脸道:“王爷去看了吗?”
张林道:“哪儿啊,娘娘闹肚子时候王爷上街遛鸟去了,晚饭才回来,还弄了只新的。”
“他又——”张和才瞪着眼硬把高声咽下去,道:“又弄了个甚么?”
张林道:“雀儿。”
“……”张和才道:“你去看了?调去豢鹰房的人够用吗?”
张林思索一瞬,道:“还……够。”
“拉倒吧你。”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嘬牙道:“你说这一天天的,真是……。”
扶着院门走进园子里,王府里洒扫的侍女见了他,福一福身,皆道:“张总管您早。”
张和才谁也没搭腔,鼻子孔冲着天走了过去。
过了小园,后面是个长廊,穿过长廊门洞而去,后边豁然开朗,是个占地开阔的鹿苑。
鹿苑叫鹿苑,因里头确实有鹿。
景王爷夏柳耽在迷鸟雀之前迷过一阵蝈蝈,在蝈蝈之前养过一阵子兔子,养兔子之前又迷过一阵鹿。后来爱上吃鹿肉,就不养了。
夏王爷不仅爱吃鹿肉,还爱吃兔子,鹅,鸡,和芦花鱼,因此这鹿苑现在不仅养了几头鹿,草里藏了些蝈蝈,还养着一批兔子,一大群鹅和鸡,跟一池的芦花鱼。
张和才进了鹿苑,绕着池塘往后走,站在鸡窝边上看看,道:“哎,这鸡怎么没喂啊!鱼食呢?撒了吗?”
张林撵开鸡群跑过来,道:“鱼食撒了,兔子和鹅都喂了,鹿料也给了,就是早前雁子和我说沒鸡食了,上后厨房去弄,估计这时候还没回来。”
张和才嗤了一声,扶着腰看了眼鹅群,咕哝道:“一个俩的,做事不周密。”话落忽然咧嘴一笑,道:“和这小子说,扣他一顿饭。”
张林在他后边没作声。
走出鹿苑往东头走,张和才往上房那去。
早起下人得去给主子请安,这是宫里就有的规矩。王府里夏柳耽脾气懒不管事,起得又晚,不大在乎这个,但在院子里露个脸还是应该的,张和才是从宫里调下来的,该守的规矩他没少过。
进了主家的前门,正碰上护院换值。
院子头陈甘一把大胡子,年得有四十了,和王爷是老交情,年轻时候打两年过仗,现在退下来,承王爷情在这谋了个闲职干。
跟张和才错身时,陈甘冲他点了点头,张和才立马团上脸去,笑着道:“陈师傅早,这就下了?”
陈甘道:“是。”
张和才道:“王爷昨天睡得好?”
陈甘道:“没甚么声响。”
张和才道:“那感情好,没声儿就是不错,全赖陈师傅功夫到家,回护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