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道, “今日家中打了桂花, 我做了些广寒糕, 世子也尝尝?”
床帏内, 周延死死地咬住一角衣袖, 满脸煞白, 冷汗津津,眼中满是绝望和痛苦之色。
床帏外便是他所心悦的小娘子,可他如今这般模样,怎能见她。
阿芙蓉,阿芙蓉, 简直是将他的一身傲骨踏碎在泥泞里。
即便是他已经意识到,阿菀当真是心悦了他人,也绝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狰狞之色。
他不想让她看见曾经心悦过的郎君变得如此狼狈。
就当做是给他留下些最后的体面。
陆菀并未试图看他的不堪模样,也没提起今日是中秋、这桂花是她阿耶和阿兄打的,随意地如同以往送他吃食一般。
还让阿妙领着人,将些家具物事都扶了起来。
进屋时,阿妙见着屋内摔砸过的场景,很是吓了一跳,但瞧着自家娘子镇定自若,也跟着静下了心。
床榻内,周延忍住喉咙里几欲冲出的痛苦闷哼声,屏住了呼吸,攥紧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细细密密的疼痛与渴望几乎要渗透他的骨子里,他睁大了眼,却仿佛再见不到光,整个人沉沉甸甸地堕入深渊。
他绝对不能再染上那等自毁之物,少年咬紧了口中的布料,眼眶猩红,骤然泛起了恨意。
周景……信王妃……他在心里磨牙吮血,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一对奸夫淫_妇,为阿耶,为手下人,为十六报仇。
陆菀在外间静静地望了会儿内室的床榻,却不曾见周延有任何动静。
心知他这是不会出来了。
大约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戒断的模样。
她也不勉强,只吩咐人将屋内的瓷片等尽皆收拾了去,免得再伤了周延,便转身离开了。
才一出院门,便见着熟悉的绯红色身影伫立在一株桂花树下。
“瑜郎?你怎会在此?”她有些讶异。
绯红色身影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当真是谢瑜。
他的目光越过陆菀,落在了她身后的院门上,语气淡淡。
“我方才见着你来此地,便跟了上来。”
眼睁睁见这人居然能将跟踪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陆菀一时无语。
她见谢瑜毫无异色,也懒得与他计较。
这人就是这个醋脾气。
定是见着她往周延这处来,便跟了来。
陆菀撇了撇唇角,往好了想,起码开始对她坦诚了不是,若否,尽可以在她出来时避开,她也不会知晓此事。
转而眉眼笑盈盈道,“我们一道去赏月台吧,阿耶阿娘他们说不定等得急了。”
见她毫不计较,谢瑜略略颔首,上前执了她的手,垂目敛眸。
方才他本是想避开,只道是跟随之举让阿菀知晓,许是会惹她不喜。
可转眼间,他就想到这些时日她常常对自己说的话,就不曾避开,这才让陆菀见到了人。
谢瑜自是不知,若是让陆菀知晓他这一番心思,只怕要暗笑这些时日潜移默化的影响可算是出了成果。
便是百炼钢,也抵不过千般绕指柔。
赏月高台上,陆萧远远望着他们两人携手而来,就不满地轻哼一声。
陆菱好奇道,“阿兄怎地了?”
陆萧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郁卒,“你阿姊怕是要被人拐走了。”
听闻此言,陆远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搁下了手中的酒盏。
“阿菀怕是见识的好儿郎少了,才会将心思都落在谢家那小子身上。待我将……”
话未说完,却被周夫人挑眉打断,“莫要去管小儿女间的事。阿菀如今都大了,自是有她自己的心思。”
陆远本是不以为然,可等那两人上了台子,看在宝贝女儿的份上,还是勉强给了那人笑脸。
陆家人赏月,自然不会只有些盘碟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陆远饮了酒,就来了兴致,非要拉扯着陆萧一道吟诗作对,等再喝了几盏,醉得狠了,便直接上手拉了端坐着的谢瑜。
一早请来的乐师歌姬还在台下奏乐唱曲,好不热闹。
陆菀拿了支小银匙,在慢吞吞地挖红石榴籽,和着陆菱、施窈一道坐在周夫人身边,看着他们提笔挥毫。
虽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觉得俱是不错。
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算是散了席。
周夫人打发人直接将喝醉的父子俩抬到了书房。
扶着腰,笑着叹气道,“一对酒鬼,今日他们俩抵足同眠得了,也好叫人送醒酒汤去。”
陆菀在一旁偷笑,连着久不曾露出笑颜的施窈也弯了弯唇。
明明是一同饮的酒,谢瑜倒还像是清醒得紧,他甚至亲自将陆菀送回了居所。
若不是他眸中水色闪烁不定的话,陆菀当真要以为这人一点没醉。
果然,行至半途,竹林边处,这人就情不自禁地俯身拥住她。
阿妙和谢九偷笑着,站到竹林外守着。
大约是醉得很了,他静静地揽住陆菀,也不曾做些什么。
将下颌抵在她肩上,轻声解释道,“我一人饮酒时,鲜少饮醉。”
陆菀任由他贴着自己,在耳鬓边轻轻磨蹭着,温温热热的,只微红着脸心道:就她阿耶那个刻意灌法,只怕是酒仙来了也扛不住。
竹林里还有架秋千,醉酒的郎君来了兴致,非要推她荡秋千不可。
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只当自己是在哄孩子。
可那人推了没几下,便又失去耐性,从背后揽住了她,埋在她的后颈处,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肌肤上,还轻轻地笑出声。
陆菀弯了弯唇,抬首望月,觉得天边的白玉盘格外得圆。
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衬得这夜色静寂。
温存半晌,谢瑜临走时,从袖中取出个方型的锦盒递给她。
郎君眸中星光点点,“我寻了许久,不知能否讨了阿菀的欢心?”
陆菀回房之后,打开盒子就见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镯,镯上浮雕着亭台玉兔,还有一簇桂花叶。
说起来,谢瑜仿佛送过她许多簪子,各式各样的,镯子倒是头一遭。
窗外的月光明亮皎洁,她倚在窗边,将这些时日常戴的一支青玉镯取下,换上了新得的这支。
扬着细腕,对着圆月挪转拨弄。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脑海中突然想到了这句,她的唇角就止不住地上扬。
同是一轮皎皎明月,洛京却多的是伤心人。
宫城内,来往之人竟是小声屏息,俱是知晓越宁王近来脾气暴躁,常有宫人被杖责处死。
某处僻静的亭台内,南安郡主悄悄地和婢女分享着一碟不知何处而来的广寒糕。
“二郎还念着我呢。”
她和婢女咬着耳朵笑,仿佛近几日在继母小妹处受到的折辱俱是不在。
贴身的婢女还是她生母留下的,一心向她,难免就忧心忡忡。
若是王爷得了天下,郡主曾许嫁给过前朝太子,自然落不着好;若是太子归来,郡主是乱臣贼子之后,又哪能有命在。
可看着眼前的南安郡主拈着糕点,眉眼弯弯,只能忍着眼泪将念头吞了下去。
城郊别院处,周怀璋轻咳着,咽下冰凉的酒液,望着天边的明月,难免失神。
“不知那广寒糕是否送至了阿湄处。”
袁默也想到了宫内怀着身孕还在担惊受怕的秋昭仪,他点了点头,“都安排妥当了,这会应当早就送到郡主处。”
见周怀璋点了点头,他踌躇着问了句。
“越宁王将亡,您打算如何安置南安郡主,纳入后宫?只怕群臣皆是不依。”
周怀璋抿着唇,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
“到时再说,想来总会有法子的。”
袁默叹了一口气,心知是劝不动他,只得为主上又斟了杯酒。
酒入愁肠,月上半空,怎能用一个简单的愁字告解。
而在洛京裴府内,府上的郎主却是早早入了眠。
月色如霜,侵室入户,照亮了床榻上那人眉眼紧皱的模样。
裴蔺又梦见了许久前的场景。
那是喷涌着的殷红血珠和溅上脸颊的滚热,还有堆积如山的尸骸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彼时,他站在空旷的含元殿内,扔掉了手中弑君的铁证,用极为轻慢的态度,俯身拎起末朝帝王的头颅,往殿外行去。
稍稍用力,就踢开了滚落地上的十二旒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