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蔺已经在庭中静立许久了。
“郎主,这送来的饭食都冷了,我交待人去再热一回。”
侍奉他许久的小童将桌上碗碟收起,稚声唤道。
“不必,都撤下去。”
裴蔺寒着声交待着,视线却始终落在庭中一株青青郁郁的桑树上。
若不是亲眼所见,大约是没人敢信,竟会是有人在自家府内,寝居院前栽种了一株桑树。
桑,同丧,屋前不栽桑,以免出门见丧。
这桑树自是不能栽种在卧房门前的。
偏偏裴蔺的寝居前便种了一株,树龄二十余年。
在那树下,三尺深处,甚至还有残缺的故人遗骨,日日夜夜提醒着他双手溅满温热殷红的梦魇。
那是他亲手埋下的。
“竟是放出了这种流言。”
裴蔺语气淡漠,轻得如一阵风,轻易便吹散了天际边的白衣苍狗,皆是变作浮云。
“不过是枚将死棋子,还真以为我不会清算当年临阵倒戈之罪么。”
后一句更轻了几分,轻易间便被风扑了去。
桑树枝微微摇晃,枝上簇簇的圆叶收起又聚散,仿若是有人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桑树若有灵,也不过是叹息着,世间痴人何其多。
便是昔年,称得上廷对方谋,兹谓硕才的郎君,便是又过匆匆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堪破心障。
…………
陆菀今日一起,便觉得有些不对,她竟是睡了个自然醒。
睁开眼时,另外一侧的谢瑜早已不见,试了下床榻微微凹陷处,半点温热都不存,也不知他早起去了哪里。
而平日里总是吵醒她的张家元娘竟是也不曾来叩门。
她眨去眼中的困倦雾气,摸索着将外袍穿上,系好了腰间衣带,便下榻去,推出了门。
果然就看见十六又趴在了院墙上,嘴里还叼着根草,一见她开了门,马上就笑嘻嘻地望了过来。
“小十六,谢郎君去了何处?”陆菀仰着粉白的脸庞望着他。
十六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说,“在院门外呢,一大早就跟着张猎户上山了。”
?
上山?
他一个伤都没好全的人,上山做什么。
陆菀心不在焉地洗漱了一番,便出了门。
果然见到谢瑜正端坐在一张木制的小胡几上,长睫微敛,专注地在望着火上架着的竹片。
一旁还堆了许多新伐回来的青竹,竹叶上还沾着经夜的露水,好不新鲜。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句。
早在余光中,谢瑜便见到她来了。
只不过这竹片将将便要烘干,也就未起身,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着乌黑的铁钳,将竹片夹取了出来。
“我带着人去伐了些青竹,也好做出盏河灯来。”
他弯着唇,眸中熠熠,发上竹青的发带随意地垂落在肩上。
“还望阿菀不要嫌弃才是。”
河灯?是要去放河灯?
陆菀这才注意到村里来来去去的妇人们,手中都抱着被褥和衣衫,好似都要拿出来晾晒。
这才恍然大悟——“今日是七月七?”
七月七日,也就是七夕。
只不过时下的七夕可不是后世的情人节,而是女郎们乞巧的节日。
往往白日里要趁着日头晒衣、晒书,傍晚则在花棚下穿针乞巧,吃巧果,再结伴去放河灯。
他念着七夕节至,这是要为自己做出盏河灯来。
“何必这般麻烦。”
陆菀含笑俯身,随意抚了抚青翠欲滴的竹叶,细白的手指流连在微凉的露珠上,沾湿了透粉的指尖。
淡粉的粉,霜白的白,竹青的青,颇为惹眼。
“不过是盏河灯,还要你起早上山,去伐了这许多竹子。”
尤其是他还有伤,上山一路崎岖,难免撕扯到伤口,她下意识地往他的腰侧望去。
谢瑜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他闲闲地拨弄了下才放入火中烘烤的竹片,竹上蒸腾出的水珠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左右无事,无法过节已是委屈了阿菀,我为你做盏河灯能算得上什么。”
“更何况,”他的嗓音清润悦耳,“我记得你前两日还记挂着说要是有些竹子,便可制些竹盐来漱口用,今日倒是有多的供你。”
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被他记住了,陆菀瞧着地上躺倒的竹子有些出神。
她垂眸笑了笑,便谢过了谢瑜的好意,转身回了院中。
行得急了些,窈窕的身影因着脚腕上的伤痛略略摇晃,像是被风拂过摇曳的娇俏花枝。
倒像是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
只留下谢瑜一人,望着她的背影,清隽面容上浮现出的笑意又淡了下来。
他所察觉到的果真不错。
阿菀的确是在刻意躲着自己,非是躲着自己这个人,而是试图避开自己对她的心意。
谢瑜垂眸,微冷的视线便落回了到火中的竹片上。
默了半晌,他唇边又噙上了清淡的笑意,举止从容地剖开一截青竹,取出了一根根柔韧的竹丝。
他忽略了心口丝丝缕缕的刺痛感,漠然想着,不过是阿菀一时还不能完全转过心思罢了。
再给他些时日,定是能让她回心转意。
谢瑜闭了闭眼,旧日里,她软软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唤着他玉郎时的婉转娇柔,恍若依稀在目。
清润的眸子里蓦地现出一丝偏执的笃定来,随即又很快掩于温和笑意之下。
陆菀回了院,眼中不见了那人,砰砰直跳的心口便渐渐静了下来。
她扯了扯唇,心道自己当真是有些没出息,不过是些许小事,就能勾得她这般急促心慌。
定住了心神,她索性也去取了自己所需之物,全比照着自己的心意来。
谢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见她将晨起漱口所用的粗盐粒装进竹筒里,上火烘烤,又见她将洗好的黍米装进了另外稍粗的竹筒,又见她将自己剖好的竹片削成了对称的片状……
前两样还能看出些端倪,这最后一样,他却是不曾见过。
“阿菀这是在做何物?”
陆菀稍稍用力,将尽力削圆的细竹棍卡紧在了两头圆润的竹片上。
放到娇嫩的手心里那么轻轻一搓,有些简陋的竹蜻蜓便飞上了天。
“这是竹蜻蜓呀,郎君幼时不曾玩过么?”
她望着渐渐降落的竹蜻蜓,眸中多了几分笑意,这还是爷爷教她做的。
小时候,爷爷曾经亲手给她做了一箱子呢。
这会等得无聊,索性就做了支竹蜻蜓出来。
谢瑜笑意微敛,他幼时当真是不曾见过的。
但他却是在书中读过。
前朝时,曾有一丹药术士,留下了本《抱朴子》,内中有关于类似之物的记载。
后因着前朝中宗服食丹药而暴毙,该书被禁,自己也是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一观。
“或用枣心木为飞车……名为太清……”
过目不忘的脑海中浮现出些字迹来,他竟是有些疑惑与隐约不安交织的莫名情绪。
陆家想来是不会有这等禁书,阿菀又如何会做此物?
可他掩饰得极好,陆菀并不曾发觉他有什么异常。
她将十六叫了来,把新做好的竹蜻蜓递给了他。
说起来两人无亲无故,陆菀也不是个喜欢随意与旁人亲近的性子,但就是分外觉得出些亲近来。
她望着十六得了新鲜玩意儿,有些欢呼雀跃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许是一样的孤苦伶仃,一样的被人收养,就难免生出些亲近来。
若是周延同意,自己能将十六带走多好,做暗卫可是有些危险的。
陆菀望着十六,难免生出了些私心。
落日隐到了天际线下,山间的村落也渐渐静了下来。
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自然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小娘子们一同过节。
晚食用尽,谢瑜拎着今日顺手扎好的灯笼,便扶着脚下不稳的陆菀出了院门。
好在今夜虽不是十五、十六,天边半满的月也是皎洁,洒了一地的银霜月华,再加之着没有蒙皮的灯笼,也能看清了道路。
走着走着,他先停了下来,示意陆菀接过灯笼,随即一俯身便将毫无准备的她抱了起来。
灯笼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她握着灯柄有些后怕,低声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