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作龛(5)

估约是草莓雪糕给他提供了充足的血糖,储存了足够的肝糖原,随时为他的任性水解出足够的ATP,支撑他不要头晕到临阵脱逃。

学神大人走进回廊,抬头看看一家门上的门牌号,距离某人家还有好几户呢,于是又格外镇定自若。机械助手发达成了这样,一般人如果有意放松,几乎可以做到足不出户。

洛烛扬丝毫不担心撞见息为烬——盛夏,正午,谁没事干要跑出家门去大街上溜达?

他绕过一个转角,眼前又是几扇门,居然有一户是开着的。还没等洛烛扬做出什么反应,家门大敞的那间屋里,悠悠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提着个垃圾袋。

洛烛扬攒着的肝糖原哗的一下分崩离析,他简直可以听见肌糖原氧化分解的噼啪声响,ADP玩命地抓捕着游离磷酸,一串反应箭头刷刷逼向能源物质ATP——能量还够镇定啊冷静啊一代英才别怂啊!

然而他还是呆住了,完美策划的旧友重逢顷刻间被全盘打翻,所有方案浮光掠影从眼前晃过,又化为无尽的尘埃散去。

他锻造好的精细盔甲瞬间塌陷成泡沫,从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淌下去,留着他裸露的皮肤曝光在空气里,曝光在盛夏的正午,曝光在阔别八年的故人前,楼外冗长响亮的蝉鸣当即褪成模糊嘈杂的背景音。

他一时不知道心脏是跳还是没跳,会不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洛烛扬满脑子就蹦出一句——他居然还在自己下楼倒垃圾。

这位遗世独立的前桌居然八年如一日,还是毫不依赖任何机械助手。他头发有点微微乱,关门时侧过头来,可以看见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唇角抿着,要命的安静与冷漠。

息为烬午觉刚醒,迷迷糊糊,满脑不清醒,准备下楼倒个垃圾再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当他关完门看清转角处愣愣站着的人时,心里不仅毫无波澜,甚至已经麻木僵化了——果然还没睡醒啊,半梦半醒的,其实人还是在床上躺着吧。

最近姓洛的在梦里出现的频率高过了头,瞧这熟悉的五官,八年不见,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两人就隔着整整八年的浩荡红尘,尘土飞扬,溅入人眼里是钝钝的痛,偏偏还不愿闭眼,妄想隔着风沙再看清那道轮廓。烈日灼灼,怪梦连连,八载人间,我竟不曾见异思迁。

洛烛扬惊人的表情管理系统终于迟缓地载入完成了,他扬眉一笑,虽然耳背烫得要命:“欸?息为烬吗?你也住这栋楼啊......”

息为烬整个人好似掉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深坑,梦境与现实缠成乱乱的荆棘团,他明知不乱动就不会被刺到,偏偏又想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眼前这个洛烛扬,眉眼几乎同当年没什么区别,只是周身的气质温和收敛了不少,显得成熟了些,不似当年大学神那般毫不顾忌的肆意张扬。

洛烛扬凝视着息为烬,看清了他惫懒散漫的少年气,那副平和友善的皮囊,细细窥探时能望见的不掩饰的淡薄厌倦。

他还是老样子啊——两个人同时想。

当年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小诗人,当年叫我痴心妄想的大天才,他——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啊,真是......要命。

当年,当年。八年不见,你还好吗。

息为烬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洛烛扬是他本人,一时瞳孔微缩,呼吸急促,简直像是应激反应。

“你不是在京都搞科研吗?暑假回来探亲哈?”他装出老同学的客套与熟稔,小心把控着心里的洪水与野马,只是抛出不咸不淡的寒暄问候。

息为烬真是怕了,怕洪水冲破他这副壳子,怕野马假他之口发出嚼子所不能勒住的嘶鸣,怕他越界,怕他一步走错一句说错后,弄巧成拙,万劫不复。

“不是探亲,我调到海城来工作了......”洛烛扬看见他那副客客气气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陈年的妄念拱动着蠕动着,叫嚣着要破壳而出,而他用力压着,调动着不断转化出来的ATP。

息为烬只觉得手里拎着的垃圾袋快要烫手了,他居然就尴尬地站在自己家门口,肖想多年的暗恋对象平静地立在眼前,而他手里还攥着塑料袋准备下楼倒垃圾——塑料袋把手快给他攥断了。

他勉强维持着僵硬的微笑,甚至来不及想洛烛扬为什么会在他家门口,只是憋出了下一句问候:“不是看望家人啊......呃,叔叔阿姨他们还好吗?”他没见过洛烛扬的爸妈,但礼貌地关心一下老同学的亲人总不会出错,真是万无一失。

洛烛扬只觉得脏器都在躯壳里乱跳,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五脏六腑闷闷地烧了起来。

烧吧烧吧烧成灰吧,最好在宇宙的时间线上也放一把火,把他们看似没有交集却盘根错节的八年付之一炬。岁月烧成灰掉下来,好让他用这灰煮成符咒的水,给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灌下去,像很久以前民间的巫医一样,治疗人的顽疾——

然而治疗的不是这人的顽疾,是他洛烛扬自己的相思病,入了膏肓,久病难医。

洛烛扬于是笑着开了口,他觉得自己已然是疯了,疯就疯吧,反正这辈子也没什么肆意妄为的机会了。

他说:“是来探亲的,我特意来看你。”

声音很轻,在楼道里飘起来打着转儿,漫出了窗口......

而复落在整个海城2062年盛夏正午的阳光里。

☆、醉汉

海城临海,然而市中心离大海还有相当的距离。

明明周围只是楼下的蝉噪与自驱车轮胎摩擦路面的声响,息为烬却好像被海浪吞掉了整个人,浪头呼啸着破碎在海平面上,青蓝色水幕溅成了盛夏时海上的白雪。

涛息沥沥,被烈日晒得温温热的海水从他口鼻中灌进去,他近乎是溺亡的感觉了,呛了水,火辣辣地窒息着挣扎着想往上浮。他想咳嗽,又怕咳出眼泪愈发揭穿了他表皮之下的狼狈。

探亲,呵,探亲,玩笑话张嘴就来,搞得好像还是无所顾忌打打闹闹的少年。

“亲”,对洛烛扬而言,是对曾经老同学的昵称吧,多亲切啊,好像还是高一刚入学似的,老师缓声说——“以后同学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无辜的老同学,他知不知道息为烬要的是什么“亲”,他要靡艳的渎神的“亲”,是从一根根钢管的末梢里开出夜色里的重瓣昙花,是从一根根神经元的轴突末梢里扎出的乙酰胆碱,从突触前膜向着受体冲刺厮杀。最好特异性结合后无法降解,同那受体碰撞粘滞着,霍乱似的让人战栗不息。

息为烬几乎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想,他揭竿而起摇旗呐喊着反抗吧,把整个王朝粉饰出的太平狠狠撕裂开吧,让那近十年酝酿出的山雨欲来全部迸发成倾天的骤雨吧——

反正结局不过是戏本子里最寻常不过的成王败寇么。

多少年伪装的躯壳妥帖地穿戴着,又沉又僵,压得他半边身子早就麻木了,所以他决定自暴自弃。

放下那个被他攥断把手的塑料袋,有些凄凄然地笑着,面上毫不掩饰怀念的神色:

“洛烛扬——”息为烬感受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滚过,是他八年以来写着平淡散文而不敢染指的华丽词藻——

“你是不知道我喜欢了你多少年。”

息为烬看见眼前青年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呆呆傻傻张着嘴,完全不像首都最负盛名的科研大牛。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卸下重负一般,意外轻松地长吁一口气:“从高一开始,你知不知道每次抬头看见你,我在想什么?”

他面上露出一个毫不遮掩的恶劣的笑容来,儒雅温和的文艺青年的皮囊被他亲手扒开一条大缝,摇摇欲坠的堤坝被他亲手推了,晦暗不明的负面情绪泄洪一般飞流直下。

息为烬看着洛烛扬怔怔地垂下眼睫,心里一时有些愉悦犯似的淋漓的痛快,他正欲向前再走一步,告诉他自己犯过所有的罪状,叫那一代天骄看清他的妄念疯魔,好落荒而逃。

忽然那愣愣站着的人抬起了眼,一双熟悉的桃花眼清凌凌,眼尾微微翘着,泛起妖异的潮红。

洛烛扬战栗似的笑着,脸上甚至荡出了梨涡,他从转角那边慢步走过来,声音有些沉:“那你知不知道我回头时在想什么?”他声线沾雪一样凛冽,带着磁性凉凉地压过来,几乎让息为烬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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