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门口,唐昭辉对小高说:“你去安抚下费萧。”
小高说:“我刚想和您说,我打算和他谈谈。”
唐昭辉笑笑,“去吧。”
小高扭身跑去。她跑得很快,足音轻盈地响在瓷砖的地面上。
一个赌注
小高追上楼的时候,费萧刚刚背着包在柳小龙身后走出来。
柳小龙的皮肤呈现绝大多数运动员的那种巧克力色,费萧却很白净。之前地下泳池整修,他们游过一段时间的露天泳池,小高抹了防晒都还黑了几个色号。费萧倒是很神奇地保持着原来的肤色,甚至连绝大多数队员都有的红疹子都没有出。
小高从前门口往会议室里看了下,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刚刚跑的急,她又出了一头汗。她擦把汗,用手蹭下衬衫下缘,把掌心湿漉漉的水抹掉。
她和他们并肩而行,先对柳小龙说:“你刚开始进行专业训练,有这个成绩很不错了。”
柳小龙没料到自己先受到了夸奖,刚刚的总结会上他一直都是个被忽略的角色。他抓抓头发,不知所措地回应:“啊,谢谢。”
这三个字被他说的很傻,刚一出口,柳小龙都想抽自己。
小高看费萧表面上没什么异常,反而有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你今天成绩很好。但教练组会有自己的考虑,我来找你也是希望你不要有意见。冠军赛的赛程比较紧,预赛你们会有上场的机会。”
费萧说:“我知道。我刚刚比了一次队内赛,成绩可能不稳定,我支持教练组的选择。”
他说的很真诚,语气也很平和,看小高表情还是有些为难,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儿,真的。小高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顿大餐吧。”
小高刚本科毕业不久,比这些队员也大不了几岁。大家私下都叫她小高,一个更亲近的称呼,把她当这些少年少女自己人的一员。有时候当面见着的时候嘴秃噜了,这俩字儿也会情不自禁地蹦出口来。
她拿手上文件夹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脑袋,“叫高老师!没大没小的。”
他们走的是西侧的楼梯,比较窄,灯光昏暗,营造出种此地年久失修的错觉。小高稍微后退些,走在最后,柳小龙在最前,把费萧夹在了中间。
一只老鼠从小高身后的角落里窜出来,在两层楼之间的台子上一顿,然后又跑没影了。
费萧看小高神色如常,有些讶异,“你不怕老鼠?”
小高摇摇头,“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学的时候大扫除,学校砍了不少树枝,底下有老鼠往外窜,我们都直接用竹条的笤帚去拍。”
费萧向她竖起大拇指,“女汉子。”
“你今天很棒,”小高说,“和唐指导不同,我没预想到你会带来惊喜。其实今天我才确信,唐指导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她问:“我之前有所怀疑,你该不会记仇吧。”
怕气氛太严肃,小高轻轻笑了下。
“不会,”费萧说,“没人有责任去相信一个被开除的队员。”
“开除”这个词自带严肃和悲凉的感觉,小高沉默了几秒。
他们走到一楼的平台,柳小龙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很绅士地拉紧门等小高出去。
“谢谢,”小高笑了,这里很开阔,她向前几步与费萧并排而行,“费萧,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像一年半前那样做吗?”
她最初查到通告时,坚信这事全是费萧的错。但如今她认为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某种误会没得到好的处理,最终引发了山洪海啸。
费萧摇了摇头,“不会。”
柳小龙对他的选择有些吃惊,看看他,拿起书包侧面的矿泉水瓶灌下最后的几口水。
他问:“为什么?”
“我依然坚持当时的想法,这事不是我干的,我要表达出来。但如果我用最冲的方式去解决,把事情升级到动手的级别,势必要承担后果。被开除,浪费时间,失去新的参赛机会,”费萧说着,走出大门,凉风从黑色的夜幕后刮了过来,这让他更清醒,“之前觉得这些无可挽回的时候,我想只把游泳当作一个爱好。但回来后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想拼,想赢,这种燃烧的渴望有时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上一个喜欢的专业,做一份喜欢的工作,大概也不过是这种感觉吧。世上千万种事,能和游泳阴差阳错地撞在一起,这是他的幸运。
“喂,这里没人,我就说实话了,”费萧做了个“嘘”的手势,故作轻松地说:“我还是想做最好的中短距离自由泳选手,而且我相信自己可以。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觉得这是个狂妄的念头,但从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电视机前看了世锦赛的200自决赛后,我就有这种预感。”
体育中心前的道路空无一人,风吹着两边梧桐树的树叶,发出如潮水一样一阵阵沙沙的声响。现在到了落叶的时候,有的叶片一被风吹就打着旋儿飞了起来,有些掉到地上,有些掉在行人的衣服上。费萧卫衣垂落的连衣帽子里就落了好几片。
小高看着眼前少年倔强的脸庞,觉得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也许正在长大的人都是这样吧,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姿态。从这样的少年身上,总有惊喜的一刻等待旁人去挖掘。
“你会做到的,”小高说,“现在我也相信。”
她的话语发自肺腑。
他们朝着宿舍走去的时候,体育中心的后院正在发生一场对话。
后院是个废弃已久的喷泉,通常很少有人去,早些晚上七八点会有一群爷爷奶奶跳广场舞,伴着凤凰传奇的音乐,多半是《荷塘月色》,在楼上都能听的清清楚楚。但现在快十点了,人也早都走了。
唐昭辉在喷泉池边上坐下来,问贾一平,“你原先也是京市的运动员?”
“对,我是蝶泳出身的。”
唐昭辉点点头,“怪不得自由泳教的苗子这么多,两者也算相通,像之前的菲尔普斯,现在的德雷塞尔,不少伟大的运动员都会兼项。”
对于这夸奖,贾一平的回应只是干干地笑了笑。他抹了下池边,就着灯光看没什么灰,就在唐昭辉旁边坐了下来。
“来一根?”贾一平对着唐昭辉打开银白色的烟盒。
焦躁的时候,紧张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去摸身上的烟。
唐昭辉推了回去,“先不了。昨天我女儿回来,嫌弃我身上有烟味,我这几天得收敛收敛。你随意。”
贾一平也不多客套,自己点上一根,吐出的烟雾很快把他的脸孔笼罩住了。空气里能嗅到烟辛辣的气息。
“你女儿工作了?”
“还在读大学,在澳大利亚。”
贾一平“哦”了一声,由衷地赞叹说:“挺好。”
“你呢?”
“早工作了,去上海。人到了大城市,不愿意回来了,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面。”
片刻的安静后,他说:“我开始还担心冠军赛的名单会有变动。还好,你很守信。”
唐昭辉似乎有点意外,“哦?你担心什么?”
贾一平提示说:“刘飒今天发挥的并不好。我知道,每个教练都会更偏心自己的运动员,我们俩也不例外。你看重费萧,我看得出来。但在最终的选择上,你是为大局、为了全队考虑的。”
“费萧这两年没什么参赛经验,这次比赛还不错,也很容易被解读成瞎猫撞上死耗子。不过我并不着急,他还年轻,未来有很多机会可以证明自己。”
贾一平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口。
唐昭辉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费萧是游泳的料,身体条件很好。但对他这个人,我还是持保留意见。”
唐昭辉点点头,没有反驳。“好,那以后我多观察。”
“还有一件事,”唐昭辉说,“今天和你谈谈,是为了了解一下你对我工作的看法。再者,是提一点小建议。也许你可以改进一下教学的方法。”
贾一平看向他,粗重的眉毛皱了起来,拧成两团乌黑的疙瘩。
他的神经连同他的身体一起绷紧了。
“我们是青少年队,队员基本都在十三到十八岁。我们共同的目标是要让他们出成绩,在这个年龄段通过选拔进入国家队。时间紧,任务重,没人不心急,这我知道。对他们严格要求,用严厉的态度去对待错误,这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但训练过程中的言语辱骂和肢体伤害,我希望你在之后的训练过程中可以注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