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他抬起头，看着礼堂外拔地而起的一座座的高楼，看着昨天还走过的宽敞明亮的教室，想起那些画影花大价格买来的，昂贵却最为先进实用的动画设备。最后他收回目光，看向礼堂下一张张面带期待的脸。
那确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前不久他还是他们之中一员，怀揣着对动画行业的热爱，再美好不过的憧憬，迫不及待的跨进这个圈子，最终却只能在现实的壁垒前苦苦挣扎，在此后漫长、繁琐又无望的岁月里，麻木的消磨着自己的人生。
恍如隔世。
但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隔世？
想到这里，牧宿星忽然有些失笑。为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却总能够在他想起时，第一时间清晰的浮现于脑海的前世。也为在跋涉了无数座山峰后，终于看见了最辽阔天空的今生。
“到你讲话啦，牧大导演！”方连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这么走神？”
牧宿星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想到待会儿致辞要说什么了。”他说。
起身，走向主席台。
第两百三十九章
要说点什么呢？
在此之前, 牧宿星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几天前就专程抽出时间，写好了演讲稿：ACG行业的前世今生, 动画行业的未来发展的几个重要方向和可能……最后再鼓励新生好好学习，以实现自己少年时的动漫梦想。
听来似乎有些老生常谈, 但很多对于动画行业的分析与预测，却是牧宿星两世经验的结晶, 作为画影学院开学典礼的致辞绰绰有余。
但是——
牧宿星抬起头, 透过主席台下方无数双明亮的眼睛, 恍惚之间，他却觉得好似看到了前世的十几年前, 那个满怀着希望和梦想, 踌躇满志的踏入到这个行业中来的自己。
不该是这样的。
上天给他重来的机会，不该是让他以另一种身份, 再度经历这样的轮回。
他看着台下所有翘首以盼的师生。
“抱歉。”他说道。
……什么意思？
沈念摆弄摄像机的动作顿住了。
虽然事先也不是没有想过，牧宿星会在开学典礼上发表什么特殊言论的可能, 但不得不说，这个过于别开生面的开头还是令在场所有人忍不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错愕的向着主席台上方看去。
另一边候着的教授们也不免心中咯噔一下。
等一下，之前给他们看过的演讲稿可不是这么写的啊？
“按照一般大学开学典礼的惯例，我现在应该要做的, 是给作为新生的你们画大饼，灌鸡汤, 说画影动画近年来的年利润有多恐怖，在动画领域的成就又有多么辉煌，未来的你们将会怎样前途无量——”说到这里，牧宿星晃了晃手中的演讲稿。
“我手中这份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 原本也是这么写的。”
察觉到他话中的转折之意，台下的记者们敏锐的坐直了身子。
“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环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话语就这样说出了口，牧宿星面上的神情却愈发冷静：“画影动画如今势头大好，但这是我的事业我的宏图，与你们、与这个行业没有任何关系，也许有等到四年后，你们之中有人将会有幸进入画影，但那只会是少数中的少数。”
“哗——”
原本安静的礼堂瞬间涌动起来，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沈念则差点没被这番话噎到。
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牧宿星所说的话也是事实。但是你也不用就这样直接说出口啊！开学第一天就对新生发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言论，这不是在劝退新生吗？有你这么主持开学典礼的吗？
更多的记者则是立刻拿起了摄像机。
那种正儿八经的开学典礼谁想看啊？他们最期待最想看到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幕吗？
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牧宿星平静到几近冰冷的再度在礼堂内响起：“但更多的人，当你们毕业之后——”
“你们会发现，这个行业既不能给你带来足以养活家人的高薪，也无法带给你光鲜亮丽或万众瞩目。你们之中也许有人会成为独立制作人，但资金上的窘境会让你们的作品被迫夭折或草草面世，除了小众粉丝的支持鼓舞外一无所获。”
“又或者和大多数动画系的学生一样，毕业后成为某家动画公司的员工，每天重复繁重机械的工作，最终到手的薪水却远远落在同期其他专业的朋友同窗之后，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也没有观众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沈念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四顾环看，毫不意外的在周遭的新生们脸上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茫然。
这的确是事实。
大多时候，或许就连他们从业者也若有若无的在逃避着这一点，但心底的某个角落却肯定的在告诉他们，对，没错，这就是事实。
这才是动画行业这么多年所面对的窘境和痛苦。
并不光鲜亮丽，也不似动画里的世界那样梦幻又瑰丽，与少年少女们所憧憬的二次元几乎完全相反。但不得不说，就这样在开学典礼上毫不客气的指出——对方还是在座的众人心中最为憧憬仰慕的那个人……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些。
沈念收回目光，几乎不忍再看下去。
但牧宿星似乎并不这样觉得。
青年冷静又清醒的目光缓慢地从众人迷茫的脸上一一看过，没有半分动摇，也不带任何感情的发出最后的询问：
“你们做好，接受这样未来准备了吗？”
礼堂里一片寂静。
按理说，这样沉重的打击过后，怎么说也应该来个转折，安慰学生们一两句。沈念是这么想的。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她错了——在轻飘飘的说出这么一番劝退致辞后，牧宿星便转身往主席台下走去。
这就是致辞到此结束的意思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念张了张嘴，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在牧宿星那样冰冷现实的未来论下，似乎怎样的宽慰都是多此一举，再看身旁的同行，也是一脸懵逼，眼看着牧宿星就要走出礼堂，不知所措的学生之中，忽然有人站起了身。
“牧宿星！”
那是个看起来颇有些腼腆的女生，事实上，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这样的行为，也足够令她涨红了脸。然而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女生的眼眶有些泛红，眼神却很坚定，她问：
“如果蓝星动画行业的未来，注定是你说的未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建立画影学院？”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座的学生如梦初醒。
是啊，如果蓝星动画的未来注定如此，那么画影动画为什么要砸这么多钱到学校上？心头浇灭的火焰隐隐复燃，抱着说不出的希望和期盼，所有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向着礼堂门口伫立的身影看去。
但牧宿星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需要你们自己来找了。”
说完这句话，他并不搭理反应过来的记者们乱七八糟的问话，径直离开了学校礼堂。然而一边的沈念却眼尖的注意到，有那么一个瞬间，对方似乎是笑了一下的。
她愣了愣，目光无意识到转向了还留在礼堂内的学生们身上。
明明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说”的回答，然而沈念却意外的发现，围绕在大多数学生们身上的灰尘，却在这一刻缓缓散去了，更多的学生们则是坐在原地，依旧茫然的脸上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牧宿星的致辞就此结束，然而它带来的轰动，却才刚刚开始。
这边画影学院的开学典礼刚结束，那头就好事者将牧宿星演讲的视频发上了网络，不到半小时后，这个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便被送上了热门。顺带一提，那个发生在牧宿星和学生之间的一问一答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