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的铮鸣在他耳边回旋, 青年提着酒坛驻足了半晌, 仍未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动静,我可从未见过。”
青年眸中的醉意不知何时消失,他盯着奔腾不息的泗水, 仿佛要望穿这汹涌澎湃的江水,看到水下沉眠的同族。
想了想,青年把小酒坛往腰间一挂,指尖旋转出一只紫毫毛笔,信手便朝泗水划去。
波涛滚滚的水面被他这悬空一笔划开,朝两边分流而去。
此处算是泗水畔极为偏僻的地方,是以也没有人看到白衣青年信步而往,直入水下。
他两袖灌着浩浩江风,身边汹涌的水流碰不到他半分衣角。分明是朝水下走,神态动作却像是仙人冯虚御风,行在水底不染纤尘。
“真要感谢嬴姐姐教我分水之能。”青年喃喃。
他的身影逐渐没入水下,四周分开的江水在他步履踏开后又合了回去,但无论怎样,依旧没有沾湿他衣角半分。
“倒不知泗水和云梦泽哪个更深。”
青年腰间环佩和酒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环佩取下充作光源,在水下如履平地般朝目的地走去。
“不管是哪个,都不太适合我这种灵族下去。”
环佩的柔光照亮他一张风流无匹的脸,也照亮了不远处的一方青铜鼎。
和云梦泽下被安稳放置在水晶高台上的宝莲灯不同,这方青铜鼎下只有一座约莫半人高的石台,面积并不大,堪堪容纳住鼎的四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青铜鼎约莫一丈八尺高,颜色在水下显得不甚清晰。青年举着散发着柔光的环佩看过去,尚能看清鼎身上的凤鸟纹饰。
刻的是凤鸟,那这一鼎是九鼎中的那一座就显而易见。
“徐州鼎啊,上次来时你好像要亮一些。”
青年另一只手覆上了鼎身,低声道。
“兔崽子,你上次分明是看的豫州鼎。”
耳畔忽而传来一道巨响,徐州鼎周身凤鸟纹饰闪过青色华光,鼎身嗡鸣,仿佛是在嘲笑对方。
“还是跟在和氏璧那小丫头后面来的。”这声音比之方才的要更洪亮一些,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青年知道,后面的声音属于离这里要更远一些的豫州鼎。
虽说九鼎各自生灵,但依旧是一体的,若要如他一般以人族之姿现身,必然是九鼎合一。
“这不能怪我。”青年辩解道:“您见过哪幅字敢什么防护都不做就下水的?”
“你可不是什么普通字画。”这次是徐州鼎的声音。
青年无所谓笑笑,这还真反驳不了。
他名“兰亭”,原身乃是东晋书法大家王羲之与友人出游,酒兴大发之下做作的传世名作——《兰亭集序》。
王羲之在醉中一气呵成此书,形神合一,精神灌入笔下,书成之时便令它生出了灵识。
但真正能化为人形,却是在被灵族之首寻到之后了。王羲之名气传到后世,他“天下第一行书”的名头也越来越响。是以在同族帮扶之下,他成了嬴荷华与嬴乔松之后,唯一在命定者诞生后,能长年在世间行走的灵族。
“好吧,前辈们说的是。”兰亭、也就是这白衣青年讨饶般作了一个揖,语气轻快;“还请前辈们告知于小辈我,怎么惹出这么大动静?”
耳畔沉默了一瞬,随即轰鸣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等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一代命定者迟迟未来,但结界破碎的程度却延缓了。”
兰亭瞳孔猛然一缩,“您的意思是?”
“那小丫头,怕是真的找到不用牺牲无辜之人便能修补结界的法子了。”和豫州鼎比起来,徐州鼎的声音有些低沉,听在兰亭耳中,却是犹如雷鸣一般。
“老夫就知晓,那小丫头定然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去送死。”
“当年扶苏殉身时丫头还小,直愣愣看着老朽还以为她被打击坏了。”
“你这话说的,她好歹是自我等手中接过华夏权柄,如何这般就会被打击。”
“老夫又不是这个意思,你插什么嘴!”
兰亭站在原地,有些木楞地琢磨着九鼎方才那句。还没等他琢磨个名堂出来,便再一次听到九鼎之间轰隆隆的争吵声,瞬间头大。
“别吵了别吵了,都已经几千年了您还没吵够啊?”
兰亭也是心累,这么多年他来到泗水下的次数其实不多,但每次九鼎都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隔空吵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能不能跟晚辈我解释一下,不用牺牲的意思....是这一代,毗沙门不必身殉九州?”
“并不清楚,但宝莲灯确实已解开了自身的封印,小丫头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存在。”
“那日我等在水下也闻得天外异象,浩荡明光直入长安,仿若那年大禹殉身,九州生灵侧目,引得天道震动。”
“与其问我等,你何不前去看看?这世间,怕是即将迎来大变动。”
宝莲灯与九鼎之间是有联系的,那盏以天外神骨铸成的宝玉莲灯不知被谁触动了封印,显然已经将一切都放在了来者面前。
九鼎不知那是何人,但宝莲灯上的封印连它们也只隐约知晓,更不要说嬴荷华了。
宝莲灯未曾拒绝来者,而是选择将一切展露在他面前,大抵是可以信任的。
“兰亭小子,你很是不必留在这里看顾我等。我等世世代代留于华夏大地镇守九州结界,又代领六道轮回不得出,世间人族除却命定者亦是无人能到达此处。你既能在这段时间里行走于世,便是离开又何妨?”
其实若论实力,兰亭是万万及不上九鼎的,因此并没有多大必要要守在这里。但侵入九州的魑魅魍魉多数时候被嬴荷华带着命定者斩杀。他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熟悉之人皆已不在,若不找个事情做,怕是会怀疑书生。
而宝莲灯则不同,宝莲灯因自身特性问题,若是结界开始损坏,那么天外来的魑魅魍魉便很容易被它吸引过去,才需要有灵族在那边镇守。
九鼎重叠的低吟在兰亭耳畔环绕着,白衣青年沉默了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小子便去长安走一趟吧,看看是否真如前辈们所说,世间将会翻天覆地。”
他能察觉道嬴荷华已然不在长安,大抵那位太子也不在。就如同这一代命定者诞生时,同样是嬴荷华作为引导者将之带往九州各处历练,斩杀那些天外而来的魑魅魍魉。但长安毕竟是帝京,她们总会回来,而他只要先过去等待便可。
兰亭抬眼,淡淡一笑,行止之间魏晋风流尽显。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环佩的微光为他照亮来时的路,
徐州鼎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一道极浅极淡的叹息落在水下,并未被他发现。
“若真可行,那我等也终于能解脱了。”
*
再度踩上陆地,兰亭忽而觉得,苍穹之上的九州结界,比之前看到的要明显一点了,连带着结界之外的那些东西,似乎也少了不少。
他洒然一笑,或许正如九鼎所说,在这片大地延续了数千年的宿命,即将要结束了呢。
他拍拍腰间挂着的酒坛,便要往长安而去。只是在迈出一步的时候,他忽而停下想了想,选择了返回来时的幽篁里。
“我可是个文弱人,不经打。”
兰亭边走着边扯下腰间小酒坛,再度灌了一口酒。
“还要请个朋友一道去才行。”
这么说着,兰亭信步闲庭般踱到了自己幽居的小院,三两步走出院外设置的阵法,他溜达到书房里。
说是书房,但其实放着的书籍并不多,多宝阁上什么珍贵物件都没有。多是时候,这里都是随意散落着无数展开的纸卷,上面皆是兰亭平日里自己信手挥就的大作。
倘若有专攻书法的人进来,怕是会因激动过头而昏厥,这小小的书房里,竟藏了无数书圣的真迹。
——兰亭在王羲之手中诞生,自然也传承了赋予他生命的人的能力。
他自然不是来寻自己写的字,而是来寻一位沉睡多年的朋友。
在散落的故纸堆里,兰亭小心地抱出一条狭长的木盒,将之平放在案上。
他手在木盒上拂过,原本洒脱至极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有几分哀伤。
“我可要带你去长安啦。”他这么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