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姑娘接口道:“京城外头的人哪有我们这个作派,我想她大约连什么是赋比兴都不晓得,我们就不要为难她了。”
京城的贵女,哪个不是自恃风雅,惯常吟风诵月,但料想一个乡下来的姑娘就没这份才情了,她会什么,看着黄沙黑土长大的,大约会放羊养牛什么的吧。几个姑娘望着方楚楚,目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方盈盈得意地道:“怎么,莫非姐姐不会作诗吗?我原是知道你家小门小户的,又在青州那种乡下地方长大,可怜见的,不会也是常理,日后你过来,我好好教你一番也是可以的。”
方楚楚“嗤”了一声,毫不示弱:“你们这群眼界浅的,成天守在闺房里不出门,焉知大漠落日、黄沙孤烟之美,作什么诗,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方盈盈冷笑:“得了吧,你就是心里酸,什么都不会,我们纵然是无病呻吟,也比你一无是处来得强。”
方楚楚斜斜地瞥了方盈盈一眼:“我会的东西,你们拍马都及不上,我只是不想和你们这些个井底之蛙一般见识。”
这下惹了众怒了,这些骄傲的贵女们七嘴八舌地道:“你会什么?露两手给我们看看哪,别光说不练,嘴皮子硬有什么用?”
颜氏在后面暗暗扯着方楚楚的袖子,低声道:“别啊,牛皮吹上天了,下不来就惨了。”
方楚楚不慌不忙地看了看这几个姑娘,慢吞吞地道:“若是我露一手绝活,你们到时候又该有什么说法?”
一个嘴快的姑娘气哼哼地道:“你要是真有本事,我们几个就跟着盈盈一起叫你姐姐,若不然,你就管我们几个叫一圈姐姐。”
方楚楚满意了,点头道:“好,来,姐姐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本事。”
她找了许府的管事娘子过来,指了指篱笆墙那边,道:“这位嫂子,我看那些公子们的投壶玩得十分有趣,也想试一把,嫂子可否代为安排?”
姑娘们爱玩也是有的,既是客人的要求,管事娘子自然遵从,又命人取来了一尊鸟雀葡萄纹紫铜方壶和箭器来。
壶置于地,方楚楚站到了壶子的十丈外。
方才那些贵女们都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投壶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不会玩呀。”
“你就想凭这个叫我们服气,那是不能的,你趁早歇了心,快点服输吧。”
边上的其他姑娘和夫人们见状,也有好奇的,不免想看个究竟,连兰台郡主也过来了。
篱笆墙另一边,那些公子正游戏着,见了这番动静,纷纷停了手,凑过去看热闹:“这些个小娘子,就她们那两下子也想玩投壶,不可不可,定要贻笑大方了。”
这其中,长信伯府世子赵允宁是个惜香怜玉的多情种,见那边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手里抓了一支箭、歪着脑袋、站在箭壶前面,他不由格外多看了两眼。
那明明是个娇娇柔柔的姑娘,身形小巧玲珑的,但此时板着脸,带着严肃的表情盯着那壶子看,那模样,实在是可爱又可笑。
赵允宁一时起了玩笑之心,当下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道:“那姑娘,你的姿势可不太对,这样投不中的,可要我教你两招?”
赵允宁是个惯会玩乐的,投壶之技在长安诸位公子中也是出了名的好,听他这一说,旁边的公子们笑骂道:“赵世子,你这就不地道了,兄弟们求你教两手,你都不搭理,今日怎么就好为人师了?”
赵允宁正色道:“你们这就不懂了,收徒是要将就缘分的,我与你们这些蠢才无缘,不要眼红。”
旁边的那些世家贵女们马上酸了,又在那里互相咬耳朵:“她搞这么大架势做什么呀,莫不就是为了引人家看她吗,可见是个心机深的,只可惜想岔了,赵世子是什么身份,岂是她能攀附的。”
方楚楚耳朵尖,左右两边都听见了,她懒洋洋地瞥了那边的赵允宁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你也是个会玩投壶的,不妨,等下看我心情,若是我心情好了,说不准也能教你两招,管叫你知道谁是师父。”
她说完,不再理会这些人,指间拈着箭,皓腕轻抬,一挥一抖,那箭投掷而出,正中十丈之外的壶口,分明已经整个投了进去,却也不知道是触到了什么角度,那箭震了一下,竟从壶中整个弹跳而出。
众人齐齐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方楚楚反手一抄,已经将那支箭又接到了手中。
她得意一笑,复又将箭掷出,又中、又回。那支箭在紫铜方壶中不停地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不绝于耳。
周遭一片安静,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直到半盏茶的工夫后,一矢数十返,方楚楚大约玩够了,将那箭复投了出去,羽箭在壶口打了七八个转转,这才掉了下去,“叮”的一声没入壶中,终于安分了。
方楚楚看了看,满意地拍了拍手:“还行,好几年没练了,手都有点生了,差点就歪了。”
方楚楚尚在蹒跚学步,还拉不动弓的时候,方战就开始教她以投壶为戏,练习准头和眼力,方家的神射之技,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公子们在猛抽冷气,姑娘们捂住了嘴。
“真厉害!”颜氏忍不住叫了出来,“楚楚你真不愧是方家的姑娘,我早听母亲提过,当年方老侯爷能于百步之外蒙眼投壶,百发百中,我还当她糊弄我呢,如今看你这一手,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啊!你这莫非就是所谓‘骁’技,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呢。”
投壶之戏,源于射礼。本朝风气,向来重文轻武,但是,凡是男儿,谁人心中没有一点英武之气,既不能舞枪弄刀,这古礼自是不能丢的,凡世家子弟,无一不习,甚为推崇。
“骁”之一技,返矢接之再投,无论是准头和力道都是精湛无比,前朝时有闻之,至于如今,长安城中诸人已经多年未曾见到了,如今这一下,真是惊艳全场。
赵允宁最先回过神来,仗着靠得近,抢先一步冲过来:“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请师父教我。”
方楚楚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模样生得还好,态度也和气,是个可教之材,她点了点头:“你真要拜师学艺吗?也成,看你是个好人,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赵允宁乐滋滋:“这敢情好,师父你教我几手,但凡我能学到皮毛,也尽够日后显摆了。”
方楚楚也乐滋滋,伸出手去:“师父要收束修的,不贵,五两银子,包会。”
赵允宁满脸堆笑,就要凑过去。
兰台郡主在旁边看了,再也忍不住,对着她哥哥大声地道:“哥哥,你当真要拜这位楚楚姑娘为师吗?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她说“楚楚”两个字,格外咬了重音。
“这是当然,我……”赵允宁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住了。
兰台郡主冷冷地瞪着他。
贺成渊在朱麓别苑向他的“楚楚姑娘”献殷勤,别人不知道,赵允宁怎会不知道,连那些个花式都是他替贺成渊出的主意。这会儿,乍然听到“楚楚”的名字,赵允宁打了激灵,总算明白这个小姑娘是谁了。
他吓差点打摆子,后面的话就变得磕磕巴巴的:“我、我是说笑的,哈哈、哈、说笑的,别当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跄后退,如避虎狼。
方楚楚失望了:“一说束修你就变卦,你这人可太小气了。”
旁边的李家公子不明所以然,不怕死地往前靠:“师父,我大方,你教我,我比较笨,你多用心点,我给你十两银子。”
又有张家的公子也来凑热闹:“师父,我聪明又勤奋,你先教我,我省心,我给二十两银子。”
方楚楚还没来得及高兴,赵允宁一手一个,把李家的和张家的都拖着往后走,他黑着脸道:“这两个都很笨,不要教,反正也教不会。”
方楚楚气愤愤地瞪了赵允宁一眼,歇了收徒弟的心思,姓赵的可太讨厌了,兄妹两个都是莫名其妙,就爱欺负她。
她调转方向,得意洋洋地对方才那些贵女道:“快,叫姐姐,我等着呢。”
那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默契地抬头看天:“啊,那边有大雁飞过去,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