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看完,语塞。这是说她高估了他,本该速战速决,斩杀他在三招前。他想他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神君,她这一通解说,嗯,他自顾自的深吸了口气。
他们这样对坐着评说棋局时,外头沉洲来过一趟,他来找未缓问她能不能找到西配殿当年的房样子,他好分辨一下秋千架吊在哪个位置最牢靠,若没找准地方把神君的表妹摔着了,可吃罪不起。结果竟看到去办要事的神君本人,泰然坐在南窗下同未缓下棋……
他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并未进去,转身走了。
良言逆耳的道理未缓也懂,然而神君既认她“棋逢对手”,她觉得便应该以诚相待,真话可贵,顺耳的话哪都听得到,不值钱。
神君那日听她点评完,笑笑起身,仍同她约定第二天再来。未缓不觉在心里对他生出钦佩,比起她师父那群输了就要翻脸的人,神君真是在精神层面上可俯视众人的存在。
然而这第二天,神君并未如约而来,未缓摆了棋盘在那儿,一上午过去,没等到人。她站在长窗外的露台上,倚着石栏向外看着郁郁葱葱的杻树和橿树林,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过了正午,未缓同竹游兄妹约好,去后山采桃子,朔望礼祭就在眼前了,大师父叫他们制备些果子,到时好拿来装盘。
这夏日午后,师父们都歇中觉,正是他们这些小辈们的天下。竹游说前日荷塘附近看到罗罗鸟,要去找找抓一只来玩。于是他们三人没采一个桃子,先绕到怪石林后面的荷塘边去找罗罗鸟。
未缓听不见鸟叫声,帮不上忙,寥落的折了只鼓面大的荷叶,扣在头上遮着日头。
重霄一早被茯苓绊住失了约,赶在午后信步走来,不想书庐空无一人,只剩一台棋盘孤寂的摆在南窗下。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抬腿跨上露台,看栏杆外,一目千里的杻树和橿树林。
第八章 赠花
茯苓这日在房里荡秋千,又嫌秋千架单调,问小南:“哪里采些香花香草来,先时咱们家里的秋千架上缠的什么来着?”
小南答:“咱们家里缠的融风草,并些夕颜花、丹阳花,数丹阳花最好,又香又美,缠上最好看。”
“丹阳花……”茯苓重复着:“丹阳花难得,只怕表哥这里没有。”她这么想着,从秋千架上跳下来,拍拍手说:“那也未可知,我去问问表哥,让他带我去寻一寻。”
说话间便往空拂殿的内殿走去,迎面正碰上要出门的重霄,茯苓凑上前来赶着问他:“表哥,你又出门么?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可好?”
重霄本是怕他表妹聒噪,趁着她没找上门来要出去躲清静,不曾想半道上被抓个正着。他微不可查的向后退了半步,说:“沉洲怎么没带你出去玩去?你房里的秋千架可装好了不曾?”
他说起秋千架,茯苓想起来找他的目的,叽叽喳喳的问起:“正是为了秋千架呢,表哥你们这里可有丹阳花,你看我这秋千上光秃秃的,需得装饰些花草才好,你带我去寻些来。”
丹阳花!他的世界里多得是凶兽生杀,恶灵虐妖,只花草树木上他着实见识浅。此时他瞟了眼回廊尽头,敷衍说:“一会儿叫沉洲陪你找找,附近小山也尽可去看看,总能找得到的。茯苓,现下我得去见一个要紧的人,耽搁不得,或许回来时还可给你带些花草来。”
“真的?”茯苓将信将疑。
“真的。”重霄见她微微松手,抓住时机,先走了。
听见身后的茯苓同婢女说:“你看,表哥答应给我带丹阳花回来呢。”他在心里叹息,也不知这茯苓要住到几时才肯回家,他这样食言总是不太好的吧。
未缓因为昨日神君并未如约前来,也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神君日理万机,哪里会把这样的了了小戏当真。尽管如此,早起自己也不知为何,先备了棋盘在那儿。竹栖出门前提醒她:“你今天可别忘了,二师父问完了课业,就带我们往大殿上帮忙去,师婶儿叫你也来呢,岩娘也来的。”
未缓点点头,瞟了眼南窗下,看着竹栖卷着书册出门去了。
神君来时,未缓正换了衣裳从东屋里走出来,这一间东厢是客师叔特地辟出来留着她每年来住的,原来的小窗不够明亮,专门改扩成两排长窗,窗格也要大的、疏朗的,为着她眼神不好,要处处透光才能看得清。未缓常常想,她师父那样处处不着调的,竟能交到客师叔这样的好友,真是一桩奇事。
今日因为要去帮忙布置大殿,她特地换身简短的衣裳,方便活动。才拉开房门,就看到神君来了,正坐在南窗下。此时抬头看着她,她难得的有点局促,向他施了礼,走近几步抬手写着向他解释:今日不能下棋了,大师父叫去正殿帮忙,对弈之事只能改天。
重霄看了,才想起来,过两日正是礼祭之日,他经年不在,没操过这些心,父亲留下的旧人果然都是好的。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一枚黑子拈在手里,忽然偏身向未缓身后看着。
未缓出来时没来得及掩上房门,她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过去,她房中的茶桌上,摆着一捧她带来的丹阳花,此时暑热还未上来,花瓣有几朵是浅蓝色,有几朵泛着点淡青,栗色的枝叶衬着,其实不大起眼。
未缓看到神君起身走过来,问她说:“你房里的是丹阳花么?”他实在拿不准。
未缓点点头。
重霄越过她肩头向她房里又看了一眼,也有点斟酌,向未缓道:“你看,可否送我两支?”他想了想又解释:“我答应了一个人,给她带花回去。”
哦,未缓看着神君那点欲言又止的表情,生出些替他为难的心来,赶紧回身进去,把整捧花都拿给他,大气的写给他说:既是送人,一两支怎么行,这一束才勉强可看。
重霄接过来拿在手里,看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开口道:“听说丹阳花不易得,哪天我若得见,再回赠给你。”是道谢的意思。
未缓客气的摇了摇头,请他不必放在心上。继而看他拿着那捧花,翩然走过了竹桥。
重霄携着丹阳花走在回廊上,廊檐外面有千竿修竹,碧莹莹一片,簌簌风动。晨风吹起他的衣袖,花香逸出,嗯,他想,这丹阳花香果然是好的,有一点像,像书庐南窗下的气息……
未缓这里,神君刚走,客师婶儿就进来了,看见未缓正梳头发,走上来给她帮忙,又看了看她身上换的衣裳。
不满的教导她:“怎么好好的,换了短衫呢,不要学那些个装俏皮的,姑娘家要尊重,需得时时穿着长裙才显气度。”
未缓向来知道师婶儿最疼她,露着笑脸向她比划说:竹栖也穿着短衫呢,干活方便,我偶尔穿一次,这不是要去大殿帮忙嘛,师婶儿看,我头发也要梳起来些,省得干活儿时挡着眼睛。
客师婶儿看着,嗔怪的瞪她一眼,手上却麻利儿的给她把鬓边的长发编起小辫子梳上去,一边朝她脸上端详着,倒是梳上去了显清爽,是夏日里该有的装扮。一边又说:“竹栖那泥猴子,你该看着她些,倒让她带坏了你了。大殿上也没什么要紧事非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你大师兄说,叫你去给匾额上的字描金罢了,旁的事人多着呢,不用你伸手。”
未缓听着,乐呵呵的笑看着师婶儿,其实她心里在想,这点上还是师父说的对些,师父教她凡事要多动手,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并不爱闲看着,况且自己动手乐趣多呀。
师婶儿偏爱她,所以失了立场的,她懂得。嘻嘻笑着,看见师婶儿回头来瞄了她一眼,说她:“笑什么?不准这样傻笑,显得不聪明。”
她赶紧收起笑容来,跟着出了门。
她们走到正殿时,里面众人正忙着。竹游腾着一团小云在正中央擦拭吊在天顶上的大烛台,大概经年未清理了,未缓抬头看时,正看见他那朵云团上灰扑扑的,不禁绕开道躲远些。
沉洲见未缓走来,把给她把预备好的金沙墨汁,并几支要用到粗细毫笔都拿出来摆在那儿。客师叔从旁走过来叮嘱了几句,便同师婶儿一起忙别的去。未缓起笔时看到大师傅正从侧门走进来。
她沉下心,认真描那一块儿大匾上的字,弯腰俯身,几缕发丝滑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