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我才吓了一身冷汗,又揣着一肚子凉气,也无暇报答小二的热情,话音未落,转身就走。好在他两个元气大伤,远路只能骑马,我还能赶得上。我这一去便是追风逐月,到了翌日夜中,我便在林间寻到他们。他两个在林间栓了马,搭了帐篷,又点了蜡烛,此时烛火跳动,映着他二人身形纠缠,原是在帐子里抱成了一对儿,正在低声说些甚么。
我鬼迷心窍似的,非想听听他们的枕边风。眼下正是秋天,地上落叶成堆,我怕踩到枯枝败叶惹出声响,便一提真气,飞到枝头蹲着偷听。只听得连欢问:“你做甚么非要来?好好等着我们回去便是。现下搞得自己余寿无端端短了一半,是好玩的么?”
“说些废话,”赛昊飞说道,“我要不赶上你们,你早已坠入归墟,灰飞烟灭了。”
连欢听了他这话,便是一阵沉默,帐上身形动了动,便是连欢往他怀里钻了钻,两人又将四条腿交叉,绑得麻花儿似的。
“哎——”赛昊飞一声低叹,又道,“其实那天你和避之走后,我坐立难安,午睡时又发了梦魇,梦到好多痛苦之事,于是再忍不住追了出来,路上累死三匹好马,这才在山上救了你。”
“让避之听到,又要说你不仁。”我心道不错,连欢一句话便显得十分懂我,倒叫我很是受用。
“我现在想起,也是觉得不仁。”赛昊飞声中不乏后悔,“但当时念着你,你两个,怕你们掉了陷阱,于是只顾赶路,马累死仆地,我便立即忙着换马,无暇仁慈。”
连欢问道:“你说梦到痛苦之事,都是些甚么事?值得你这么慌不择路。”
“唉,便是梦到你,”赛昊飞声音竟是有些赧然,“梦到你在血火之海中挣扎,哀哭着寻我,骨肉已尽化,四周浮着残肢断臂,一派地狱景象。”
“哼,我听着不像地狱,倒像明教圣书中的场景。”连欢竟是会撒娇的,这火候不够的痴语倒让我心里一阵不适。
“胡说八道,”赛昊飞怪道,“你有怨气也对,我为了教中琐事,不能好好陪你,蹉跎了太多时光。我多想再不当这个少主,剩下时光便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我听见连欢轻吸口气,是要答好,可还不待他说出口,赛昊飞话音一转,轻声笑道:“可惜,我要不是明教少主,没钱没人,你还会瞧得上我么?”
“我喜欢你,全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我听连欢这话,便是有些赌气,不禁哑然。他向来无风无雨,赛昊飞一句话便能叫他如此,可见胡人善情,道行够深。
“那是为了甚么?我这人有甚么值得你喜欢的?”赛昊飞以嗔作饵,我听到此处,心有不服,也是竖起了耳朵,要仔细听听连欢怎么说。
“便是为了你这个酒窝。”连欢话音未落,我身子一震,险些从树上摔下去,这和我动容之语何其相似!
只听得连欢继续道:“你只得一边有酒窝,笑时一侧脸颊落陷下去,有些病貌,却又冶态无穷。”
他说这话,我脑中便浮起赛昊飞的样貌:肤色不白,只因西域日晒;眼深睫长,又遮住了眸中神采,加上那一边高一边低的笑,可不正是病歪歪的一个胡人。说他姿容多美,我倒不觉得,但连欢这么说,定是有道理——他总比我这瞎子看得清。认识这许多年,我竟根本没注意赛昊飞也有酒窝!
赛昊飞恍然道:“是这样的么?”他那答语也是柔情似水。他二人便又凑近了些,此时情再难抑,唇齿纠缠了起来,我坐在树上,听得啧啧水声,又见到赛昊飞伸手进了连欢衣襟,定是将那两粒丹珠捏在手里,吃这一玩,连欢身子登时便软了,化在他怀中。
摸了半晌,赛昊飞低头追道:“除了酒窝呢?你还喜欢我甚么?”
连欢语带春意:“赛大人今晚是要三堂会审?”
“性子上来,便放不得你——你从前哪同我说过这个?”
“好罢,那我便说。”
第50章 第二十六回 三
“性子上来,便放不得你——你从前哪同我说过这个?”
“好罢,那我便说。”他虽想持有平日里的寒意,却难自保,又任赛昊飞摸着,艰难道,“还记得那日我们见到卖鼋,我挣着要去成都当剑,你,你偏不让,说当了自己的琴就好,于是我二人一起奔去成都。回来的路上,那深夜里不见五指,我俩并排行走,可连你的样貌也看不清,只听得江水浩荡。你多聪明!说拔出我这剑来,只见寒光四射,足可鉴人,便用那宝剑照明。”
说到这里,连欢喘道:“你还记得那时你说了甚么?”
赛昊飞没有一点迟疑:“我说,‘你这宝剑霜寒水冷,端的是件神兵,不知叫甚么名字?’”他顿了一顿,又道,“不知你又记不记得自己说了甚么?”
“我说,‘这不过一件蠢物,我也是随便之人,从未想过要给它取名。’”连欢接道, “你又说了甚么?”
“我说,‘你是纤尘不染之人,兵器又寒凉如此,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不如就叫玉壶冰罢!’”
我听他两个接龙似的说这些往事,只拄着宝剑,颓在树上,怅然若失。我这才知道,我不在场时,他二人早已有定情之举。皇帝与我们在一起时,他好故事,爱打听,便也知道了这玉壶冰之名,这才编进故事。只有我一人,又瞎又聋,甚么内情也不知道,只顾埋头喜欢别人,还枉称自己神通盖世。
听了这一席话,赛昊飞问:“这有甚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取了个名字。”
“因你那句话,‘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不如就叫玉壶冰罢,欢弟。’你叫我那一声,在夜里回荡,再没有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了……啊!”不知被摸到了何处,他轻叫一声,险些让在场三人都丢了。我是多么神的耳力,当即听出连欢这话,不仅身子难持,情也难持。
“这有甚么奇的?”赛昊飞这话浮皮潦草,好像全不在乎。其实我听得出,他那笑脸之下,泪水已不能留在眼中,亵玩的手也停了下来,变作爱抚,“难道以前没人叫过你的名字?”
“在你之前,我从未告诉别人真名。”连欢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不许他再作怪,“你再叫我一声。”
此话一出,我与赛昊飞俱是一凛,他终是忍不住了,停下手来,笑着泪道:“原来我是第一个叫你名字的人……欢弟,欢弟!”
他那声音低沉,在夜中回旋,好不深情。赛昊飞虽方才病愈,但声音绝无中气不足的毛病;这些年他虽见老了些,嗓子却毫不增年,仍是声清韵美,恰如我三人初见时般。
“你也别得意,”连欢抬手,想是为他擦去眼泪,又道,“当年我游至关内,遇到一个方士。他告诉我,人名是世上最短的咒语,被人知道了名字,便是被拿住了。人叫你名,就须得应。所以我才不敢以真名告人。”
“原是有这般乾坤。”赛昊飞悟道。
“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又给我的剑取了名字,我便被你拿住了。”连欢说到此处,笑意宛然,乐了两声,蓦地又哭了出来。
赛昊飞自己眼泪还没擦干,又慌着给他拭泪,口中忙道:“你哭甚么?”
连欢泣道:“我想起被击下瀛洲山时,玉壶冰没握得住,已落到归墟海里,再寻不得了!”
“这没甚么,”赛昊飞胡乱劝道,“如你所说,那只是一件蠢物。我叫它甚么,他就是甚么,我俩再去打一把剑,我落个咒,它便也是玉壶冰!”
第51章 第二十六回 四
听了这话,连欢尚未哭完,却又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惆怅,哭声嗔喜,那场景好生奇异。赛昊飞阵脚大乱,连忙把他拥住,我便见帐上两个身影坐着,一个靠在另一个怀里。连欢埋首在他胸膛,闷闷说道:“其实一把剑有什么哭的?我只是想,以后的事,我二人把握不住,不晓得何时死,怎么死。万一我两个不是死在一处,每每想到,我就心疼难忍。”
“那怕什么,”赛昊飞勉强笑道,“从今日起,我们两个再也不分开,就不怕不死在一起。”
“……有些道理。”连欢默了半晌,似是冷静下来,又问,“那死后呢?”
“便叫避之将我二人合葬了。他是最信得的一个人。”听他这话,我蹲在树上,只好惨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