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领口的血迹已经凝固,连铁锈味儿也没了,她就枕在那衬衫上红白相间的地方,拽着他后背的西服面料,带着哭腔恳求:“不要走……”
她冥冥中觉得,他要离开她了。
但沈澈只是轻吻她头发,像蜜蜂啄一朵花。他的小阿何头发生得极好,乌黑光亮,茂密浓密。沈澈梳着她的头发想,不仅是头发,她就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他的手静悄悄地摸到她右手腕处,她以前总习惯在那里戴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
但现在那里光秃秃的,沈澈于是恍然才发觉,他们曾朝夕相处过的以前,已经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了。
沈澈从西装左胸外口袋把三角巾拿出来,轻巧地展开、对折,双手虚围住顾何,双臂架在她肩上,无比轻柔地笼住她头发,耐心挽起,再小心系住。
白色的三角巾就像云与海尽头的海鸥,随着盛夏的早风在少女脑后飞扬,翩翩、纤纤,终于勾起他那星星点点的非理性情绪。
他把她搂得紧一些,微微俯下身子,大拇指摩挲着她嘴唇,然后贴上去。
这个吻,并不缠绵,也不贪婪,只剩无比的温存,他毫无保留地奉献,似乎要把他此生的温柔都葬送在这个吻里。
沈澈另一只手摸着少女小巧的耳垂,然后,就听见他在她耳旁轻声说:“日出了。”
这还是顾何第一次看到日出,太阳就从海滨大道的尽头,从海的那一边缓缓升起来,起初只是几缕寸光,后来是一些火一样的光束,再后来是奔她而来的炙热和光明,到最后——劫持她至天光大亮。
而沈澈悄悄对着太阳许愿,即使人们很少对着太阳那么干,他还是对着那天光,生平第一次许了个愿。
顾何耳边又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她听见沈澈说:“小阿何,我们都很清楚,月亮是不会自己发光的,它之所以会亮,只是因为折射了太阳那颗黄矮星的光热,顾何,你一直都是你自己的太阳。”
“不,不是的。”顾何皱眉,她现在很慌,说不上来的慌乱,像是哪里堵着,又像是哪里漏着,她挪不开,更攥不住,只能拼命摇头,泪水肆意地甩在他衬衣上,“阿澈,你的朋友们,小九还有大川,现在都归我了,你把他们都给我了,阿澈,那你呢?你是不是不要他们……也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沈澈两只手珍宝似的捧起那心形脸蛋,“我说过的,永远不会抛下你,我沈澈说过的话……”
“哪回没做过数!”顾何点头如捣蒜地接茬,“那你……”
“但是,”沈澈却放下了手,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转身背对顾何,似是要离开——
“顾何,你别等我了。”
那抹寂寥的黑色背影就在顾何的视线里越变越小,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那火箭的爆炸声就像噩梦一般尖利地划破耳膜。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顾何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的话,“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蛟龙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行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他也有他的去处……①”
“阿澈!”她冲着那黑点大喊。
沈澈只是站住了,没有转身。
顾何奔向他,但只敢停在他身后。
“你要活着!”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只要自己相信,并不要他向她承诺。
恍惚中,顾何仿佛看见,那黑点和高中物理课本上的小球合为一体,在一个光滑毫无摩擦的斜面上,做着匀加速运动,直滑到她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永远,然后消失不见……
尾注:
①化用自沈从文《月下小景》
☆、Chapter 65
Chapter 65
“我梦见有人对着太阳许愿。”
——这是盛敏瑜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她没有在ICU待多久就出来了。经过几个星期的调理,转到普通病房之后,她的病情好了很多,医生说只要再观察个几天,就能出院了。
病床旁,邢大川正在喂她吃肠粉;另一边,顾何抱着电脑给她刷P记暑期审计实习的OT题库,她一边做一边和张元苑开着语音电话:
“恩呢,我这边有K记和安家的题库,应届生论坛上下的,等下微信发给你……”
“对吧,我也觉得这题答案有问题,我在某鱼上买的pdf里写的C啊。”
这边,盛敏瑜正百无聊赖地在床上翘着腿看电视,邢大川喂她吃完饭,体贴地给她擦嘴巴,又小心给她剥起柿子来。
“我就算了,你这样奴役阿何,不太好吧。”邢大川小声说,她们缺了一个多月的课,这期间,盛敏瑜的所有作业都是顾何帮忙写的。
“谁奴役她了?”盛敏瑜撅起嘴,大声问,“小阿何,说,我奴役你了吗?”
顾何抬起头,放下手机,笑笑:“我心甘情愿。”
于是盛敏瑜转头就给邢大川一个手刀:“就你屁话多。”然后夹起碗里剥好的柿子,放在嘴里:嗯!不是一般的甜。
题库里最后一道题也刷完,顾何挂了电话,仔细誊好答案,打算回S市再正式和张元苑一起线下一起做OT。她打开浏览器,搜寻到S市的机票,她缺了好久的课,《中级财务会计》课的老师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下周再看不到她来上课,就直接挂她!
即使她刻意忘记了,旅行网站的网页却还记着她的喜好。【为您推荐】里,最近搜索那一栏赫然写着【S市至文西】,顾何闭了闭眼,只在搜索栏搜【韶城至S市】。
——极有默契地,他们三个谁都不再提那人的名字了。
就好像,他们三个其实才是很早便在一起的好友。
就好像,那人从不曾存在过。
就好像,从高中直到现在,故事其实早就该是另一种写法。
买好了机票,顾何把电脑收起来,盛敏瑜见顾何忙完,就给她一个叉子,与她分享怀中的柿子。
“甜!”盛敏瑜的嘴里全是柿子,咕嘟嘟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吃多了会凉的。”顾何又板了脸,抢过她手中的柿子。
盛敏瑜扫兴似的擦擦嘴巴,她的手沾满了柿子汁,就往顾何白色短袖上蹭:“顾何,你真是我妈!”
话刚说完顾何便垂了眼,仿佛那睫毛下的阴影也重了几分。盛敏瑜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几秒,然后改往医院白床单上擦。
——“菜让顾何涮,水让顾何倒,现在还让顾何哄,顾何是你妈啊!”
——“天天缠着人家,你还真把顾何当成你妈了,小九你烦不烦?”
他们都以为能忘记他。可是那个人,他的名字,他说过的话,就像这无孔不入的空气,存在在过往的每个美好细节中,无人能逃离,也无人甘愿逃离。
“看新闻吧。”顾何永远是调整得最快的那个人,把电视调到了国家电视台的新闻频道。
“观众朋友们,欢迎收看这一时间段的新闻直播间。首先让我们看一条最新传回来的新闻。”还是上次那位女主持人,更巧的是,她还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制服,一板一眼地播报着:
【记者从文西卫星发射场得知,上月十一日的卫星发射事故原因已经查明,系火箭三级工作异常,卫星未能成功入轨,此次发射事故已造成一名地勤人员重伤。预计卫星寿命会损耗30%,由15年衰减为10.22年。目前,卫星已完成一次自动变轨,能否最终定点还不可知。】
【另外,记者从消息人士处得知,另一枚CX四号甲型火箭也将不日择期发射,此次发射将充分考核CX四号运载火箭的工程技术指标,也是我国探月工程探测器发射任务前的一次重要实战演练。据悉,CX四号甲型火箭已在文西发射场完成技术厂区相关准备工作,现已转移至发射厂区。让我们......】
又要发射了,好快。
明明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顾何的眼皮却一直跳着。
这次发射事故发生之前,国内卫星发射极少出事,顾何也从未觉得沈澈的工作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明白高二那年沈澈在病床上说的那句“随时可能消失,也随时可能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以前远到不能再远的事情,到现在,仿佛成了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剑,让她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