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黄昏,濛濛天光,他像是雨里的一道影子,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的,她都没发现。
“你怎么来了。”黄希言不由笑问。
席樾T恤外面多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质衬衫做外套,靠近时身上有一股薄薄的雨水气息。
她侧了侧身,他就会意地往前站了一步,和她并肩,“听见下雨了,想下楼散散步。想到你可能要下班了,过来看看。”
黄希言微微地怔了一下。
路面坑洼里积了水,雨落下来,涟漪浅浅散开。
方才注意到,路灯什么时候都亮了,柔和昏黄,在模糊的雨景里晕开,映在路人打湿的伞面上,映在那积水的坑洼里,像一摊氤氲的黄月亮。
有什么轻轻将她心脏往上顶,无限接近于喉咙口,又落下去,反反复复。
她低头,没去看席樾,轻声说:“去找个地方吃饭么。”晃了晃手里的帆布袋子。
靠近报社的地方,有个公园,平常是附近居民纳凉的去处,今天雨天,几乎没人来。
他们去的时候,亭子里有两个人躲雨,但没一会儿也走了。
四周树木匝地的密集,雨水浇过,绿得接近于黑。屏蔽了来自马路的噪声,唯独雨丝砸在叶片上的,沙沙的,窃语一样。
席樾撑的黑伞收了起来,靠着亭子的圆柱而立,水顺着碰击布的伞面,下落到伞尖,很快在水泥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黄希言从帆布袋里拿出来饭盒,放在石凳上,一一揭开,再递过筷子。
他们静静吃着饭,谁都没有出声,因为这里实在太静,一开口,就好像会惊到什么一样。
沉默的一餐过去,黄希言将筷子放回筷盒,收起空掉的饭盒,一并收入帆布袋里。
亭子的栏杆呈环形合抱,她往外坐了坐,一条手臂伸出去,凉风带着雨丝从指尖擦过去。
收回手,抱着手臂,搭在石头的栏杆上,下巴再枕上去。
天将完全黑了,不远处树下藏着一盏路灯,是远近唯一的光源。
这样的安静使人昏睡,又隐隐心悸,但着魔一样不想离开。
黄希言发了好久的呆,突然回神,发觉席樾在看她。
警觉心回笼,她立即伸手去拨头发。
席樾的手伸过来,先一步拦住了她。
微凉的手指,擎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地格开去,却没松手。
另一只手也探过来,伸向她左侧额头。
黄希言有觳觫感,下意识想躲,却莫名地一动不动,瞳孔微放着,看着席樾。
感觉他落在额头处的那只手,拨开了她的头发,往耳后别去,手指停顿一霎,往下,轻轻地托住她左边的下颌骨。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注视她太阳穴至颞骨上方的一线。
黄希言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不去颤抖,此刻被头发遮住的侧脸暴露,甚至比让她裸体更具安全感尽失的被剥夺感。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露出笑脸,“很丑,是不是?”
夜色湿重,闻到雨腥味,偶尔一阵风挟雨扑到皮肤上,带起一阵凉意。
席樾静静地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温柔地近于悲悯,“怎么会。这很特别。”
她感觉到,席樾手指蜷起,以指节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那只是胎记,没有任何痛觉,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第8章 (晦涩的雨夜...)
黄希言睁着眼睛,许久没有眨一下,直至眼睛里渐渐地有了雾气。
是这样寂静无人的气氛,还是席樾的语气和目光,让黄希言有迫切倾诉的欲望。
话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梗在喉咙里,势必吐出来,或者彻底地咽下去。
他们远远、远远没到互剖心事的交情,但她从别处得知了席樾的一些过去,是否也该同等地回报些什么。
这么说服了自己之后,黄希言笑了笑,偏过头,使自己的脸离开他的手指,“你还记得我姐姐长什么样吗?”
“嗯。”席樾收回手之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鼻子,转过头去,没再注视她。
“我姐姐,很漂亮吧?”
席樾顿了一下,“……嗯。”
“其实,我是我妈妈计划外的孩子。那时候我爸爸在外面有了一些桃色新闻……妈妈知道了,决心离婚,爸爸不答应。我是我爸爸,勉强她的产物。她想过打掉,但我爸爸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存在就让她很厌恶,生下来之后,这么大这么难看的胎记,就更让她……而且,那时候我妈妈正处在升职的关键时期,但生育让她的事业被迫停滞。我的存在,让她比同期同事的晋升速度,落后了三年不止。”黄希言侧头看他一下,“你听说父母会不偏不倚地对待每个孩子这句话么?我不相信,我想,你应该也不会相信是吧。”
席樾神情晦涩。
黄希言猜想他是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
他们有共通而切肤的痛苦。
“人的心脏,左右都长得不一样,怎么可能做到不偏不倚。我大哥和姐姐,长得好看,聪明,从小品学兼优。我有时候都会嫌弃我自己,怎么会这么笨,那么多时间投进去学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
她唯一的天赋技能,可能就是点在了察言观色上。
好像记事起,就能模糊感觉到,每次妈妈视线一触及到她的脸,就会微微蹙眉地别开,那时候还不理解,只隐约觉得不开心,好像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污秽的过错。
小孩子直觉很准,喜欢和不喜欢的,再微妙也能察觉。
大哥和姐姐是受喜欢的,被骄纵的;她是需要小心翼翼的,不能犯错的,最好尽量降低存在感的。
可是她那么不聪慧,犯错总是难免,叮嘱自己下次更小心,可越小心,越容易犯错。好似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恶性循环。
然而,即便不被喜爱,她却没办法怪她妈妈。妈妈也是可怜人,被背叛、被强迫,还要接受她这样一个难看又笨拙的孩子。
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那些注视她的视线意味深长事出有因,是在读幼儿园的时候。
打闹间,头发被掀起来,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先是愣着,继而哇哇大哭。
她不知所措,也跟着哭,哭到停不下来,老师只好叫来家长。
妈妈一把将她扽到了车上,不耐烦地把两侧头发使劲往她侧脸上按,叫她:哭什么哭!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还不遮牢点!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我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怪物呀。”
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又一个漫长的瞬间过去,席樾开口了,原本一贯清冷的声线,也仿佛沾了一点雨水的湿重,“你不是怪物。”
他看着她,再重复一次,“你不是。”
奇怪的情绪,堵在心口处,黄希言不得不转过目光,不去看他。许久,笑一笑,问他,“你以前,是不是没发现?”
“嗯。”
“以前是这个发型,记得么?”黄希言将两边头发抓住,留至下巴的长度,“从幼儿园直到高中毕业,都是这样。”
妹妹头,两侧厚重地垂下来,盖得严严实实,能够屏蔽那些多余刺探的视线。
尤其小学时期,小孩子最是天真残忍,不懂得宽容那些与众不同,更不可能懂得维持起码的表面礼貌。
这样的发型,最初更多是一种自保,后来就成了习惯。
方才席樾替她将头发别到了耳后,她干脆就没放下来了。
在这样没有旁人的黑夜里,吓不到别的人。
至于席樾。
她知道的,他不会说谎。
也不会被她给吓到。
黄希言身体朝外再坐了一些,侧着头,任由风吹到她的侧脸上,心里是一种憋闷到极点,终于找到出口的畅快。
于是,一鼓作气地,她说:“……其实,还有一件往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过,我想告诉你。请你不要笑话我。”
“我不会。”
黄希言身体转了过去,再将胳膊搭在栏杆上,脑袋枕上去,好半晌,也没开口。
席樾不催促,安静地注视着她。
终于,黄希言说:“我读高三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我……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让我叫他Z吧……”
黄希言和Z认识,是姐姐某次在家里办派对,请了同事。同事来的时候,将正在读大三的弟弟,也就是Z带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