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声辨位的能力着实厉害,就是不知是在黑暗中煎熬了多少年才换来的本领了。
他还记得在谷里苍耳对眼盲的原因保持了沉默,因此也不欲多问,只是说:“要下去?——我抱你。”
苍耳的睫毛颤了一下,冷着一张脸,语调毫无起伏:“我不小。”
言外之意是:不需要你照顾。
琅泠自是听得出他这层意思,只是装作不知,反而起了点玩心,下意识地调笑道:“哪方面?”
这句话脱口而出,自然得连琅泠都愣了一愣。待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句话早已连尾音都飘散在空气里了。
索性苍耳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平平淡淡地说:“年龄。”
见他毫无反应,琅泠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无端觉得有些挫败。
他寻常可不会跟人开这种玩笑话,谁知今天难得说上一句,还叫人如此不解风情地给怼了回来。
他在心里轻叹口气,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苍耳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推了他一把:“行了,你既然要自己下去,那便下去罢。慢着些,仔细点……”
他话还没说完,苍耳已经顺着那一推的力道滑进池子里了。
只是这回他学了聪明,没有整个人沉进去,而是摸到水中的台阶,撑起身体坐在上面。那台阶不高,沉在水下托住他,刚刚好让池水没过他肩头。
灼烧的剧痛加于己身,然而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若非琅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怕是也要错过他入水那一瞬的僵直和表情细微的变动。
不是不疼,是他能忍。
琅泠的心细微地抽疼了一下,竟至于一时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揉一揉这家伙的头顶以示安慰。
好在他理智尚存,知道贸贸然地伸手肯定会吓到这警觉的家伙,到时说不好会产生什么后果,只得将这一冲动险险压下。
事实上他现下也并不好受。刚刚跳下水去捞人,让他浑身上下的衣物湿了大半,沾上的药液虽然挥发掉不少,但只那剩下的一些,就足以让人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痛,像是抹了一层辣椒水。因着赤随的警告,也因着刚刚苍耳那副虚弱至极的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把苍耳一个人扔在这里,却又不好随随便便叫人进来看着,以免触及苍耳那敏感的神经,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在这里守着人。
好在琅泠没当上阁主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点苦还是能面不改色地受得的,只是浑身被湿漉漉的衣服裹着,并不怎么舒适而已。
其实他大可以把衣裳都脱了,但不知为何,坦诚相见这种事被他下意识地从脑海排除掉了,想都没有想一下。
也许正是因为心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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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暂留(六)
事实证明,苍耳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尤其对于自己的状况极为了解。这池汤药固然能带给他不少好处,但药性也确实烈极,泡久了反对身体有所损害,是以他察觉到身体的极限的时候,就及时地向琅泠伸出了手。
琅泠自是顺着他的意把他拉了上来,近乎下意识地扯过浴巾把人裹住,轻声说:“我已叫人去备热水了,一会儿带你去洗个澡。”
苍耳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浴巾尚不够长,上边搭在他的肩头,下边就露出一截小腿来,索性房间里暖和,也冻不着,并无什么大碍。只是琅泠心细,一瞥就注意到他的小腿微微颤抖,似是力气将竭时肌肉的本能反应,略一思索,心下了然,干脆伸手一抄,将人拦腰抱起,甚至还掂了几掂。
“真是有够轻的。”琅泠评论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在里面泡到昏迷。你就不怕我不守诺言,明天就撤了这药浴么?你这一身伤,想好起来可不容易。”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陈年暗疾,积攒的多了,于武道可是大麻烦,甚至会危及生命,是以若找到了救治方法,大多数人都不会轻易放手。尤其如苍耳一般的杀手,平素受伤多,疗伤少,难得有了一次机会,且是捏在别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会收回的机会,难免会多贪一些,以期尽早痊愈。
可是苍耳离开那池子的时候毫不留念,似乎从来没想过他会食言,这不免让他有些好奇。
这家伙可不是个轻信于人的性格啊。
被琅泠抱着多回,苍耳已经很习惯他随时显露的同情心,只是每次必要伸出胳膊去环着琅泠的脖颈。
不是为了显得亲密,而是防止琅泠突然松手把他给摔下去。
听见琅泠的话,他侧了侧头,似乎在疑惑琅泠为什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他还是回答了:“无所谓。”
不管琅泠怎么认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阶下囚的身份,没有丢了性命已算是格外开恩,至于疗伤,有一次便算一次,不是他能计较的范围。
而且,身为杀手,他从不会随意任自己陷入昏迷,那无异于将自己推向死亡。
不过这些没必要向琅泠解释,因此他只这么简短地说了一句,便偏开头去,不再开口了。
琅泠若有所思,自此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他抱到浴室,待他收拾干净了,又把人带回卧房。
虽然已拿毛巾擦过了,但苍耳的发还是有些微的濡湿,披散在肩上,依旧是一小绺一小绺地交错在一起,显得有些杂乱。
这发型出奇地让他显出了几分人气,不再是那万古不化的雪山上一块毫无温度的冰,即使他仍绷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冰山脸。
琅泠看着看着,莫名地笑起来,趁着把人放到床榻上去的机会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更乱了。
于是琅泠唇角的弧度勾得越加明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扭过脸去,闷闷地笑出声来。
苍耳听见他笑,却不明白缘故,只是看着他的方向,脸上是纯粹的疑惑与茫然。
琅泠笑了半晌,渐渐收了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轻声叹了口气。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心情愉悦过了。身居阁主之位,繁重琐事早坠得他唇角再扬不起笑容,然而免不了的宴饮之局却又要求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以他渐渐习惯了戴着一副伪善的面具与人周旋,觥筹交错间假情假意地把酒言欢、虚与委蛇,以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
不得不说,他善于此道,听风阁今日的地位便是成果。若无人游说,江湖上又怎会容许一个掌握着各大门派秘辛的组织存在呢?
他只是觉得累。
那般虚伪地活着,任谁也会觉得累的。
所以私下里,尤其是在听风阁处理卷宗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笑的,甚至由于长期的偏头痛,他总是皱着眉,扶着额,一副压抑着烦躁的样子,以至于从暗卫到下属,没有一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触他霉头。
至于其他时候,便是赤随与他开玩笑,他也多半是气恼无奈,却再露不出一个笑容来了。
然而这样的他今天却是笑了这般久,似乎连头也不再疼了,只因着那人一头散乱的长发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琅泠去取了梳子来,慢慢打理那些肆意蜿蜒的长发,见苍耳还是一脸困惑,好笑地说:“没什么,不用很在意。”
苍耳很快放弃了探究他发笑的缘由,乖顺地把头微低了一点,以方便他施为。
琅泠垂眸看着他发顶,不知不觉间,心思有细微的改变。
他本是为了担那应负的责任,免得最后成了心结阻碍武道才留下苍耳的,是以苍耳那一月之期倒是正合了他意,只等着时候一到便放他离去,从此再无瓜葛。
理应如此。
只是如今他忽然觉得,能有这么个人在听风阁内,让他每天逗弄一番也好,总归能调剂一下枯燥的生活,添些乐趣。
他听风阁又不介意多一张吃饭的嘴。
至于那些药材么,虽有些不大常见,但还算不上太珍贵,他还供得起。
琅泠替苍耳梳顺了头发,随手把梳子搁在一边,顺带叮嘱了一句:“头发没干别往下躺,坐一会儿,干透了再睡。”
苍耳安静地点点头,仰起脸来看他,忽地问了一句:“你呢?”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虽然你大概睡不着,但多休息会儿总是好的。”琅泠低头看着苍耳,“我在书房不知要待到几时,你若是困了,自不必等我;若是睡不着无聊,也可以来隔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