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邯郸说:“问了,然后呢,找个炉子我给沈宁煎药?火候还不对呢。老高啊,你呀就别操这心了。沈宁好得很,生龙活虎,早上还非要擦桌子,我拦都拦不住。你们担心他我理解,但也别搞得像进ICU似的,他除了看不见就是个正常人,不虚弱啊。总之等之奇表哥来了我问问他,他不是考的中医博士么,我请他再开个方子,他方子上写什么我给沈宁吃什么。咱们对症下药好不?”
赵邯郸三两句话打发了老高,又从盒子摸出两片参塞给老高:“说起来你也上年纪了,比起关心你家二少爷,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老高一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二少爷……”
他问错了人。沈宁对此毫不关心,他掀开琴盖,试探性地敲出几个音,体味琴键清脆饱满地回弹。老高在沈家几十年,知道这是沈宁下的逐客令,他从嘴里挤出一句谢谢,带着人打道回府。盒子压在他怀里,一瞬间重得很,像吸饱水的海绵。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肩上。又是一年秋。
沈宁的手放在钢琴上,漫不经心地按动,雨水般滴答的音符占满他们之间的每一寸空气,这间屋子在琴声掩映下前所未有的安静。赵邯郸坐在沙发上,困意萌发,他强撑着抬眼,只望见沈宁专注的面孔,素白的脸通透如玉,光线几乎能够穿过他打到地上。他终是放上两只手,指尖降落,初时尚有生涩,很快便流畅,被肌肉铭刻的记忆在琴声中复苏。赵邯郸闭上眼,一歪头便睡过去,好像一场时空穿梭。
你看过《不能说的秘密》吗,在音符跃动间实现穿越的男女主,一个回到过去,一个误入未来。
如果沈宁的琴声也有魔力,他会降落在生命的哪个时间?
一觉过去,醒来时天外已是昏黄。赵邯郸站起来伸展筋骨,沈宁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默如石雕。他用指尖微微触碰洁白的琴键,却不按下,像是他知道赵邯郸在睡觉所以无心打扰。这念头叫赵邯郸惊了好一霎,竟不知该不该相信。一块石头,他的沉默可以是自娱,但沈宁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悄无声息的关心像一阵烟,总是在未感前就散了干净。
“你醒了?”沈宁问道。
赵邯郸“嗯”了一声,说:“你饿吗,我把汤倒给你喝?”
沈宁摇摇头,食指按下琴键,琴槌击打在铜弦上,声音透过响板扩大而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懒懒的,替代他未说完的话。随后,他直起上身,琴音如流水从他指尖滑出。这曲子赵邯郸很熟,在他们的学生时代,阁楼里时常传来这首乐曲。沈宁偏爱它,一直练一直练,终于烂熟于心。一说到弹琴,手指便自然而然弹起这乐谱。然而赵邯郸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他对古典音乐不感冒,那些年里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充耳不闻。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从头到晚完整地听见。
他走向沈宁,看到沈宁背脊突然的僵硬,右肩因为紧张耸起一点,手边落下几点断续音符。赵邯郸斜倚琴壳,光亮的烤漆一碰便烙下指纹。他用拇指蹭过脏污,见擦不去,便顺流而下,在黑白键上胡乱按下几个音。
“可以弹吗?”
沈宁停下手:“你不是已经弹了吗?”
赵邯郸一边笑着一边按键,从最右边按到最左边,他撑着沈宁的肩去按左边的键,呼吸声飒飒扑在沈宁颈后,引发一阵瘙痒的悸动。他不会弹琴,不懂技法,只是随手按键,琴声像错误的拼图,在不合适的地方波澜起伏。沈宁摸上乌木琴盖,想要像以前那样拒绝赵邯郸和钢琴的接触。但赵邯郸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而缓地放下,温言道:“怎么弹?你教教我。”
沈宁叹了口气,往前坐了点,赵邯郸抬起左腿跪上琴凳,大腿内侧摩擦着沈宁的腰。他的手搭在沈宁肩上,几乎是环抱的姿势,两个人都能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柠檬味。
是洗发水的香味。
“把手给我。”
赵邯郸把手伸给他,相触之下,却分不出谁的温度更高些。两人的手差不多大,沈宁的手指更纤瘦,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美中不足是指端因为常年弹琴显得平,不是女孩子的那种尖尖葱指。赵邯郸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手,虎口结了茧,这是大二夏天他去修理厂打工的意外回赠。两人中指上都有个凸起的小结,这是因为他们握笔的姿势都不标准,上大学之后写字少了,如今都消去了一些。
沈宁把赵邯郸的右手按在手背上,赵邯郸将另一只手如法炮制,他没有把力道全部压下,只轻轻覆着一层,沈宁的指骨戳着他手心的软肉,有种奇怪的亲昵。赵邯郸按下食指,沈宁的食指也随之下陷,经过一层缓冲,琴声轻柔。赵邯郸复又去按小指,然而他不练琴,小指无力,沈宁的尾指纹丝不动。
赵邯郸偏脸看他,故意凑得极近,沈宁沉静的侧颜在夕照下如同油画,笔触浓丽欲滴。他不在意赵邯郸的干扰,一心一意兀自弹奏。他弹得极慢,带动赵邯郸在琴键上游移。十指灵动,是赵邯郸掌下抓不住的小鱼。
他更加不敢用力,手腕悬空,借一点接触的托力盖在琴声上。沈宁察觉到了,近乎是一键一键地按动,好叫他彻底地下陷。赵邯郸不由自主,只能随他移动跳跃,蜻蜓点水般的,他在沈宁的内心世界一闪而过。
就好像……就好像赵邯郸也会弹琴了。
☆、离开
有了钢琴,沈宁的生活充实很多。有时兴趣来了他会教赵邯郸弹琴。赵邯郸不是个好学生,半心半意地不认真。于是琴声也断续,高高低低,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就跟赵邯郸其人一样。沈宁也不恼,只是慢慢地教,他可以坐在那里坐一上午,不间断地说,重复女教师的教导。在他保持沉默的那段岁月,沈宁单方面地接受,而鲜少有话语,因此轮到他为人师,也只会枯燥地讲述。他当然知道赵邯郸心不在焉,知道他趴在琴上玩手机,知道他的气息在反光板上蒙起薄雾,他的目光并不在沈宁指点江山的手指上停驻,但沈宁本来也不是为他上课,他是在温习,教导数月不曾练习的自己。
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衣服被赵邯郸换成长袖,赵邯郸买错了码,袖子过于长,直盖住沈宁半个手背。家里送了衣服来,但沈宁也懒得去找穿惯了的衬衫,系扣实在麻烦,于是也就这么将就。将就着,也就变得习惯。
廉价的衫袖口拉丝,腋下起球,微带弹力的面料洗涤几次后就变得松张,到有种旧衣服的舒适感。沈宁喜欢上撕扯线球,拔刺一样乐此不疲。
“还练吗?”赵邯郸问他。
“不了。你弹得实在太差。”沈宁毫不吝啬地打击他。赵邯郸只是笑笑,活动了下脖子站起来。紧贴沈宁大腿的热源悄然散去,琴凳上空出一块,沈宁坐的位子便不均衡,他往右移了移,脚下踩中踏板,终于舍得展开自己的演奏。琴声在墙壁上反射,传向四面八方又轰然荡回,现实与过去的回音交织,像两道砰然撞击的水浪。沈宁被这浪捕获,浑然忘我,一曲完毕甚至有力竭的窒息。手指僵直地弹动,仍依据惯性重复敲击,徒劳击打面前无声的空气。
赵邯郸握住他的手,扳直扭曲的无名指和小指。沈宁的中指动不了,呈现出怪异的弯折,赵邯郸捏住第一个指节往后扳,骨头在摩擦中轻轻“咔嗒”一声,那只白鸟般的手扑腾翅膀欲飞。
沈宁缓缓握拳,指甲在掌心压出棱角分明的痛感。
“你之前练琴也这样吗?”赵邯郸问道。
沈宁张张口,他想说是。他一练琴就忘了时间,不知疲倦地弹下去。转发条的木偶一圈一圈旋转。手指的僵直早成常态。在赵邯郸之前,没人帮他按摩过手指,它们就这样扭曲着颤抖着,直到反射神经也觉得无聊为止。但沈宁紧接着闭上嘴,他意识到这不是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做的事,只是从没人教过他,其实有方法可以缓解。
无数琴声陪伴的日夜在他耳边飞过,扑朔如风。沈宁终于想起他童年的起点,不过是一个渴望关注的小孩。最开始,他奋力练琴是为了他人的目光,到后来则演变为一种习惯,习惯以漠视需求为独立坚强,结果什么都没有学会,自己又过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