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的鱼群在深海中巡游,水太深了,落在表面的光线到了这个深度所剩无几。在漆黑的世界里,这些深海鱼进化出了更敏感的视觉神经,捕捉每一颗散落的光子。它们获得了其他视觉生物不曾拥有的另一种色彩。赵邯郸希望沈宁也能找到他自己的色彩。
而不是现在,死气沉沉地躺着,在搁浅的岸被烈日蒸干。
“我还蛮喜欢鱼的。”沈宁突然说。
“我知道。”赵邯郸说。
“这样啊。”沈宁笑了一下,淡淡的。
说到鱼,因为沈宁喜欢鱼,在搬去沈家后他们一起去过海洋馆,时间大概是高二上学期。这是学校布置沈常安排的亲子活动,所以四个人都在。他们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半圆形的通道被半透明的海水包围,鱼群在他们头顶遨游,偶尔会遮住光源,于是就在这时隐时现的灯光中,他们一起向前走。
沈常还有事务,他走得很快,车已经在等,出去了他就直接去公司。林孤芳跟在后面,高跟鞋敲着地面,叮叮当当,她窈窕的身影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总觉得她是故意走这么快。
末了只剩下他和沈宁。
沈宁的脚步安稳又轻巧,穿着跑鞋,猫一样没有足音,一缕气息在赵邯郸身后幽幽地飘。赵邯郸背上发冷,不知什么品种的巨大的鱼对他张开口,像是能咬碎玻璃吞入他的样子。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沈宁在边上慢慢冒出头来,两人并排往前走着。
更前面的道路没有灯光,似乎有一段电力不通的路段。赵邯郸摸上玻璃,指尖感到海水的冰凉。他在前面引路,对沈宁伸出一只手。四周黯淡,沈宁没有看见,手掌匆匆打过赵邯郸的掌心。赵邯郸抓住机会,一把握住他的手。
“好黑。”他说道,用以缓和不太融洽的气氛。
“你怕黑吗?”沈宁说。
“不……”
话说出口赵邯郸才觉得犹豫。
他怕黑吗?他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习惯无人等候的空房间,有时他会以为家里就是这样,很多次他忘了开灯。
他捏紧沈宁的手,又轻轻放开,不彻底,几根手指相互钩缠。沈宁没有拒绝,他自然而然地回握。这时候他们当真像是对在海洋馆里看鱼的兄弟了。黑暗消弭了人的面孔,在看不清彼此的情况下,放下戒心是容易的。等走到有光照耀的地方,他又是沈宁,他又是赵邯郸,继兄弟的关系就会浮出水面。
赵邯郸握着沈宁温凉的指尖,很缓慢地移动。
然后寂静被打破。沈宁带着气声的轻笑刮擦着空气,“呼哧”一声从耳边掠过。
他说这很像我小时候跟之袖他们玩捉迷藏。也是这样,在不见光的地方躲着。他们总是找不到我,所以我从来没有做过抓人的那一个。
赵邯郸想了想,说难道不是他们没有来找你吗?
沈宁手指弹动,击中赵邯郸的掌心。幸好是在黑暗里,揭穿真相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便可无所顾忌地歪咧出嘲讽的笑。赵邯郸可能笑得太大声了些,声音在拱形的回廊里幽幽地悬,传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又随着水波回荡过来。这时笑声便失真,仿佛是某种海洋生物的叫声,嗡嗡的,呼唤着谁似的。
于是气氛一时很静,只有微微的呼吸在传递。他们两人站在短暂的黑暗里,着目于海水反射的零星波光,鱼群静谧地经过,搅动水流、潜入梦境。沈宁轮廓隐约,显得很远,但他的手指在赵邯郸手心里却很近。不知是谁先迈动脚步,缓缓地,走向出口的光线。
从暗处向光明的地带,每走一步,便离秘密之地更远。他们不约而同放慢步伐,在即将到来的光亮前停顿。第一次,赵邯郸感觉到藏身黑暗的安全感。他望向沈宁,十六岁的少年面孔青葱,眉眼被粼粼波光盖着,好像潜游水下的人鱼,眼尾上闪着零星的斑斓光点。是鳞片。
他仰头看拱形穹顶,眼中有一种光,水面反射的太阳的光。一群红鱼经过头顶,他发上似乎都带了相同的珊瑚色。沈宁说:“我真喜欢鱼。”
然后他歪过头,一缕发贴在鬓边,同他冷脸不同,很俏皮地指着颧骨。
“赵邯郸,你喜欢什么?”他出其不意地问。
赵邯郸说:“我喜欢钱。”
那个上扬的尾音从他舌尖飞出,赵邯郸无端露出一点笑。他想到硬币、纸币、钱包里的银行卡信用卡,以及所有能用钱买到的饱腹和温暖。香水香烟,不是廉价的香精,香过了头让人恶心,而是在精确配比下呈现出复杂醇厚的层次,刚洒上的每一秒钟都不一样。
那些在他之前的人生中缺失的东西。
宁静的气氛一扫而空。赵邯郸似乎在说他来到沈家是因为虚荣。沈宁心里有些不悦,但转念想这正说明赵邯郸难得诚实。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谋生,赵邯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而知。
沈宁口袋里装着些零钱,被体温捂得温热,现下像石头一样往下坠。
“你不缺钱。”他对赵邯郸说。
“是啊,”赵邯郸点点头,“所以我现在挺快乐。有钱就花,吃吃喝喝,很好。”话说完,他看了沈宁一眼,又说:“我花得不多啦。”
沈宁才不在意这数额,他倒宁愿赵邯郸花笔大的,想吃好的南都有多少餐馆可去吃,干嘛要在小摊上喝馄钝,好像随时会被扫地出门,奢侈都不敢太奢侈。他越这样越让沈宁难受。在这之前沈宁从没想过,人和人的生活到底能有多少差别。
沈宁不说话。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赵邯郸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话尽了,就该往前走。但赵邯郸的脚像生出根,扎在地下移不动。玻璃后面仍有鱼群在来回地游,水泡寂寞地上浮。有那么一霎那他想留在这里,在将明未明的地带,说不着边际的闲话。
不知道沈宁是这样想,赵邯郸松开手。沈宁吸一口气,如梦初醒。掌心里浸着对方的汗,好像很亲密,亲密到可以说出许多深深的心底话,但真要开口,又没有勇气。他们的身份决定他们尴尬的境地,没人期待他们好,就连他们的父母亲也是如此。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等急了?”赵邯郸说。然而他知道他们不会。
沈宁说:“你做梦啊。”
说罢就自顾自地走掉,留下赵邯郸独自站在无光的隧道。世界像蒙了一层雾,赵邯郸迷茫地抬头,沈宁在他前面大约二十步的距离停下,回过头,幽蓝的水波在他白皙的脸上浮动。
“还不走?”他朝赵邯郸挑眉,黑白分明的眼透彻见底。
赵邯郸抬起脚追他,怎么也追不上,沈宁越走越快,最后他跑起来。两个人呼啸着风声跑出隧道,场馆尽头是架着墨镜的林孤芳,她点一杯咖啡,看杂志看得起劲。车钥匙放在桌上,沈常却不知踪影。赵邯郸环顾左右,试图寻找穿黑西装的人影。沈宁却说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他坐下来,跟林孤芳面对面。林孤芳从杂志里抬起头,给两个小孩点了果汁。赵邯郸来者不拒,他把橙汁喝得精光。沈宁讨厌橙汁的酸味,一口未动,赵邯郸看他久久不喝,杯壁的水珠逐渐干涸,便移了杯子把吸管插进去。酸甜的液体被细细的管子吸上来,赵邯郸一边喝一边看向沈宁。
“你不渴吗?”
沈宁用手撑着下巴,一语未发。从隧道出来后,那个可以顺畅通话的通道又关闭了。伫在赵邯郸面前的又是一座坚墙。但如果不这样又该如何?再挑起话题,再不回应,岂不是让一个人把独角戏永远唱下去。
出口处有自动贩售机,赵邯郸买了瓶可乐。他拉开拉环,白气“呲啦”冒出。他把铝罐推给沈宁,转过头不去看他喝不喝。过一会儿他偷眼瞥去,沈宁正用纸巾耐心地擦着罐口。
见赵邯郸在看,沈宁解释道:“有灰。”
林孤芳的杂志看到尾,是某个临海城市的旅游广告,以绚丽多彩的热带鱼著称。沈宁在大学时去过一次。不过,当时陪他在海洋馆里走过的人,没有一个在他身边。在那之后,他也就不那么喜欢鱼了。
☆、野营
第四集看完的时候沈宁已经睡着了。他从抱枕上滑下去,半个脑袋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赵邯郸把他推回去,熟睡的人沉得厉害,细软的发丝流水般淌过他的掌心,冰凉的,透出奇怪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