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21)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赵邯郸身上流着林孤芳的血,似乎也遗传了她对承诺的漠视。从他小时候模仿林孤芳字迹欺骗老师开始,他就不以为说谎是龌龊龃龉的事。人们真的在意吗?那不过是一个签名。他的伪造是能让两方都体面的良好办法。谎言是必要的,因为人们并不在意真相。

想象他拿起魔方然后告诉沈宁他一面也没有拼对,那沈宁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喋喋不休吗?他早就摔门离开,哪怕在地板上摔得青紫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赵邯郸给他台阶,他反而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沈宁是很聪明,但他太爱钻牛角尖。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沈宁慢慢摇头,他冷静下来,推离赵邯郸的手。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微冷的风依上他的背。房顶上结满经年的青苔,正从苔藓尖端的稀薄浅绿滴落露水。如此冰凉。

“你没有错。”沈宁说。

“就像你曾经说你不会离开南都。”

赵邯郸看见沈宁的脸垮下来,吃了一闷棍似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正常的轨道之外。面容如撕裂的面具一样扭曲。他咬住发抖的唇,睫毛上接连沁出许多泪珠。

一处模糊的回忆在记忆深处隐隐生发,赵邯郸竭力思索,那个场景却在波浪翻涌里消弭于无。那些如种子一般飘飞的话语,落在水泥地上就化成灰,他未料到当真有这么一颗,能落在沈宁心中的一方土壤。

甚至有长出根系的机会。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沈宁说道。

赵邯郸面上火辣辣,沈宁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记得。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这里。’赵邯郸,那也是你善意的谎言吗?”

在沈宁被窥见脆弱的夜晚,赵邯郸伸出手覆盖他潮湿的后颈。他们两个在车祸的余焰中劫后余生,满身是淋漓的汗。赵邯郸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节奏与刻板的时钟相同,黑暗被推离数寸,昏暗走道中灯光微明,像是在梦里。

赵邯郸对他说:

阿宁,你还有我。

我永远是你哥哥。我不会离开。

沈宁曾在这些话语中汲取到些许温暖,但赵邯郸转身就离开南都。他放弃财产,抛下过去,抛弃沈宁。

他把沈宁独自一人留在冗长的过道,留在旧日围囿的阴影。

赵邯郸,你说谎。

你所说全是谎言,谎言,谎言。

“你说够了吗?”赵邯郸开口,“沈宁你哭够了吗?”

他抓住沈宁的手腕,白冷的瓷经过烈火煅烧,此刻却如此易折。沈宁像被白蚁蛀空的木头,簌簌落着无言的泪。自赵邯郸归来,他越来越无法控制情绪,或许是因为那一次哭泣被他发现的缘故,似乎只有在赵邯郸面前,他才能心无芥蒂地宣泄。

积累了四年的、痛苦的泪水。

有些疼痛是无法消失的。它不会被时光治愈,只会在岁月中愈积愈伤。原本拥有的双亲在瞬间失去,触手可及的亲情永不可得。赵邯郸选择逃避,而沈宁迎上去,把每一道创痕在夜间深深舔舐,以为每个伤口都是一座城池,会牢牢捍卫着中心。他以为他不会再为这些伤口而悲伤,他以为他会被过去的伤痛所保护。

但其实不是。

一只手靠近他,从他睑下抹掉泪水。赵邯郸语声犹疑,第一次对沈宁的眼泪产生不知所措的情绪。他酝酿良久,方才吐出几个干巴巴的字眼,个个如拭泪的手指一般僵硬。

“别哭了。”

“你可是沈宁。”

“你都二十二岁了。你自己数数,我回来之后你到底哭了几次。”

黑暗里沈宁能清晰感觉到赵邯郸的存在,他指腹的温度被泪水熨得滚烫。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沈宁相处,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沉默,像四年前那样不得其法。他们的父母都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去爱,他们自己学着相处,不过是邯郸学步。依着旁人样子亦步亦趋,连自我的个性都失掉,自诩强硬的沈宁在赵邯郸面前是扑腾在水中的纸老虎。他自身难保。

“你哭了吗?”沈宁问道。

“什么?”赵邯郸尚未反应过来,沈宁的手已攀上他面颊摸索。他柔软的指尖探寻着潮湿的痕迹,但赵邯郸脸上空空,一滴泪的影子也无。

“你为什么没有眼泪?”

他为什么没有眼泪?

这是一个好问题。

赵邯郸在放弃财产的同意书上签名时,律师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真是的,为什么老有这么多问题。赵邯郸就从来不问他们问题。

你为什么哭?

他脑中骤然响起林孤芳脆生生的嗓音,炸雷似的。她一边笑一边扇了赵邯郸一巴掌。她打人并不痛,只是声音很响。赵邯郸捂住半边脸,装沙的小桶掉在地上,扬起好大的灰尘。湿泪干结在脸上,和着灰土凝成道道黑痕。

身后是杂草丛生的沙坑,里头有一个被踏平的小土堆,赵邯郸的塑料小铲插在土里,祭旗似的。刚刚有群小孩抢他的铲子,他不给。他们就踩掉他辛苦垒砌的沙堡,嘲笑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我……没有爸爸。

他呜咽道。

别人都有,我没有。我是没人要的小孩。

林孤芳垂下目光,片刻后微微一笑,解脱似的,好像她养赵邯郸到这么大就为了等他说这句话。

所以你哭了?你哭了他就会回来吗?

邯郸,你听妈妈说。

她用拇指擦去赵邯郸脸上的脏污。

爸爸不会回来了。

那年赵邯郸七岁,还是很多事都不懂的年纪。

但有些事,妈妈已经早早教给他了。

☆、期盼

你养过狗吗?或者说你遇到过街边的流浪狗吗?

痢痢癞癞、垂头丧气的一条蠢狗,无家可归、饥肠辘辘。扔一块骨头过去,它兴奋地滴口水,准备几张报纸,它急忙嗷嗷叫,大发善心用防水的盒子做个小窝丢给它,它连尾巴都能摇断。本意是看他可怜,叫他衔了这些东西滚。但这条狗太蠢,听不懂人的弦外之音,只一个劲儿地往人裤腿上扑,肮脏的嘴分泌出欢喜的口水,尽数舔在主人高洁的手。

它这般不识抬举,也不怪人心生恼怒,拿了扫把来赶他,一下下打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肋骨随时要断的样子。蠢狗伏低身体,摇尾乞怜,挥打却越发剧烈起来。它连忙收起尾,夹在腿间,瑟瑟怏怏的,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种事在赵邯郸的童年里经常发生。林孤芳不在,他的时间就消磨在小区破旧的小公园里。周围是铺了桌布打麻将的大爷大妈,旁边也有带着孩子出来的父母,他们会玩羽毛球或是轮滑,如果小孩子多,他们会一起捉迷藏。

赵邯郸则不然,他提小桶玩沙,一铲一铲夯实了,再倒过桶全部倒出来。如果前几天下雨,沙铲不起来,他就拿出之前在牌桌下捡到的扑克。卡片有三张,一张黑桃5,一张红心7,还有一张黑桃A,加起来是13。他曾经从哪本书上读到13是个不幸的数字,于是通常只拿出两张来玩。我是7,7比5大,我赢了;我是红色,你是黑色,我赢了。就是这样无聊的游戏。

因为太无聊,他注意起流浪狗的行踪。因为这一带住的老人多,偶尔会有狗过来讨食。那时南都对狗的管制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遇见了也只是踢两脚驱赶。这些狗又是走投无路的,被踢一次、两次,得一次食就还会再来第二次,似乎不明白人的同情心也会用尽的道理。赵邯郸坐在台阶上细细地看,对流浪狗的抑郁不快感同身受,他想或许他也是一条流浪狗,没有地方去。别人都不理他,他只好缠住妈妈。妈妈每天给他喂食,给他地方住,他还要得寸进尺,想着哪一天有她陪着一起去小公园里玩。

后来赵邯郸就改了心态,逐渐习惯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其实就算林孤芳在,生活也没有两样。她太年轻,关心自己尚不够,没有时间再去顾及一个孩子。街坊邻里对她指指点点,赵邯郸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他们说这个女人被她丈夫抛弃了。年纪轻轻的,又这么漂亮,肯定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说完了还要补上一句啧啧,好像舌头不那么弹动两下,流言就没了腥咸的滋味。

赵邯郸对生父只有模糊的印象,林孤芳极少提到他。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赵邯郸能从自己脸上找到他远远存在的影子,那些林孤芳视线尤其停顿的眉眼与唇角,若即若离地铺出他父亲的模样。仿佛是明月夜里一些微亮的星子,绰约淡淡的薄光,在林孤芳的生活里残留千分之一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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