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10)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男孩会比较像母亲。和悦园里的女工这样说。她们的目光落在赵邯郸身上,他知道她们在对比自己和沈宁。赵邯郸当然不赖,但沈宁……少年时的沈宁就只是漂亮而已,精美的五官就那样组合在脸上,青春的荣光让他无懈可击。

沈宁在自己颈边抓了一把,确实,已经触到肩头。这种累赘感让他很讨厌。

赵邯郸帮他把头发包起来,递了一只电动牙刷到他手里。感谢科技的进步。他把牙膏挤多了,薄荷味太重让沈宁的舌头尝到辣。他认真地漱口,把水吐到水池里,小心翼翼地,他不想吐到地上。赵邯郸撑着胳膊在另一个水池里刷牙,沈宁几乎把脸埋进水池里,随时要溺毙一般。赵邯郸把沈宁捞出来,镜前灯照出两人的脸,他望见两个同样疲惫的男人,他们都倦得很,在一起就加倍。但现在除了相依为命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这是一副可笑的图景,如果以前的赵邯郸和沈宁看见了绝对会发笑,但过去已经遗失。生活总能在你沮丧时变得更糟糕。

“早点睡?”他提议。

沈宁挑起眉,“八点就睡?”

“事实上已经快九点了。”赵邯郸看了眼手机,光是洗澡就花掉快一个小时。才第一天,他就已经感到疲倦上涌,“你先躺床上去,然后爱干嘛干嘛。我还得收拾收拾。”

他让沈宁把手搭在他肩上,像勾肩搭背的小学生。去卧房的路上沈宁撞到茶几,方形的棱角刺进没什么肉的大腿,鲜明而尖锐的痛感。赵邯郸急忙把茶几踢到一边,沈宁在腿上揉了两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起来。全然不痛似的。

床铺很软,新晒过的被单有阳光的味道。“手。”赵邯郸让他把手伸出来,沈宁摊开掌心,感到两粒药片的轻微重量。他吞咽进去,赵邯郸把插了吸管的杯子递到他唇边。沈宁微微一愣,薄薄的唇含住吸管。他大概从初中开始就没有用过吸管了。

赵邯郸比他想的要细心得多。

喉结滚动,沈宁吞下药片。赵邯郸拧开药膏盖子,说我给你涂药。他一提到过敏,瘙痒感便适时地爬上来。沈宁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之前抓挠的疹子,他看不见,便不去想如今的惨状。赵邯郸用指腹挑了药膏,从上至下依次涂抹。沈宁身上已经消了不少,还肿痒的大概有十多个,分布在后背和大腿。有在先前搓洗中弄破了的,赵邯郸便用湿巾擦去里头挤出的脓肿,再划着圈涂抹上白色膏体。沈宁盘腿坐在床上,肩部微垮,赵邯郸一开始以为他在发呆,但见他一下一下往胸口点着头,赵邯郸才发现他已经昏昏欲睡。

八点睡?他想到沈宁那种语气。一沾床就闭眼的人还敢这么说。赵邯郸自问是比不过。

他轻推了沈宁一把,那个人直直倒向枕头,落地时发出很细小的一声“扑哧”。枕头和被子里的空气被挤压出来,沈宁挪动了下位置,侧躺着,如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这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姿势。赵邯郸也喜欢这样睡。他们两个都是单亲家庭,从未谋面的双亲之一天生就剥夺了他们汲取安全的权利。赵邯郸没有父亲,沈宁没有母亲。永不会有了。

赵邯郸把沈宁受伤的左脚托在腿上,在掌心里搓热红花油。药性渗入皮肤,他的掌心逐渐温热。差不多的时候就覆在沈宁脚踝处揉搓。他放轻了力道,不过还是很痛,沈宁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可能是要醒,赵邯郸停下动作,也不见他神情放松。半晌后赵邯郸才意识到,是梦。

沈宁在做一个不愉快的梦。

他放心地继续揉起来,谨遵医嘱按摩了十多分钟。随后起身洗掉手上的药味。松松铺一张垫子在沈宁身上,赵邯郸倒回自己的榻榻米,他摸出手机,跟岳霄聊了几句就困乏得睁不开眼。屏幕越发模糊起来,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摸索墙上的壁灯。房间一下黑了,沈宁的呼吸有规律地起伏,有如涨潮的海水。睡意层层铺陈,赵邯郸听着听着,自己也睡着了。

说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安家落地后的第一个晚上只是匆匆掠过。赵邯郸囫囵吞下梦境,睡眠的翅膀蜻蜓般点过意识的水面,波澜荡漾,从圆心向外扩散,直到清醒的边缘。做梦的时间可以无限长,在那时他可以肆意地回想、幻想。一旦天亮,梦境就像泡沫一样碎裂。

阳光痒痒地搔着脸,赵邯郸睁开眼,沈宁已经醒了,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背对光源让他面目阴沉,因为过瘦而凸出的颧骨,被光影切割得越发瘦削的两颊,长发披下的黑影让他像个骷髅。赵邯郸睡得昏沉,不知今夕何夕。越过床单看见沈宁,仿佛日光下突显的鬼影,他不由吓了一跳。

“沈宁?”

“嗯。”

沈宁坐到床边去。两条腿从被子里移出来,闪耀着瓷器般雪白的光芒。如果你忽略他过敏的红疹的话。他在地毯上搜索拖鞋,赵邯郸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穿上了衣服,昨晚放在枕边、一伸手就能拿到的短袖。他穿反了,字母映在背后,大张大放的‘I DO WHAT I WANT’。领口有些勒,沈宁不适地拽了拽。你穿反了。赵邯郸下意识想指出这一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穿反了衣服不会死,但让沈宁知道自己穿反了,他的自尊可能会死。

“你穿错衣服了。”赵邯郸说谎,脸不红心不跳。

“嗯?”

“那是我的衣服,昨天我拿错了。”他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发梢乱翘。沈宁倒很好,长发柔顺地撒在肩上,他天生发质细软,即使剪了短发也是软趴趴的,所以总会留一点儿流海。现在长了,便分开垂在两鬓,在晨光下露出洁白的额头。

赵邯郸把T恤从沈宁身上剥下来,没费什么功夫。包装薯片里的空气跟沈宁衣袖里一样多。他装模作样地掸了掸,在衣柜边做出翻找的动静,然后将T恤翻了正反给沈宁套上。体温没有那么易散,沈宁能感觉到残留在衣上的温度,因为被穿过而变得柔软。他领悟到赵邯郸的用意。他没有拆穿。

起来第一件事当然要洗漱。沈宁在卫生间门口甩开赵邯郸的手,他伸出双手触摸墙壁,面孔上流露出难堪的神色。他紧皱双眉,在赵邯郸的视线下成为彻彻底底的盲人。他摸到水池,干燥的大理石冰冷,再向前,是金属制的水龙头。拨动它,像拧开一扇门,沈宁庆幸没装感应式。不然他摸十几分钟都摸不到开关。水龙头从各个方向来撞他,在手指上咬出鲜明的痛感。为什么以前从未发现这些钢铁与水泥可以如此轻易地伤害他。探寻、求索,手指替代了眼睛,却永远无法像它们那样灵敏。

把手被打开,水哗地流出来。沈宁抓住龙头,掌心一点点挪移到水下。清凉的水淌过手掌,他终是松一口气。他就那么无端地站了一会儿,沉浸在好不容易做到一件事的放松之中,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赵邯郸从他背后靠过来,是一个比沈宁温暖很多的热源。他托住沈宁的肘弯,让它上抬。架子上摆着刷牙的水杯。沈宁摸到自己的漱口杯,指腹抚过六边形的棱角。赵邯郸自己用的是最普通的圆形。对沈宁来说,形状上的区别是最好的辨认工具。拧开牙膏很顺利,沈宁从底部往前挤,“噗嗤”,一大团牙膏溅出来,掉在沈宁手指上,很凉。

“把架子拆掉。”沈宁说,“这样我不方便。”

赵邯郸捏住架子上的玻璃,上下摇了摇,咬合的无痕胶经年被水侵蚀,竟然有些微松。赵邯郸说好。

沈宁把手指上的牙膏抹到牙刷上,慢条斯理地漱口刷牙。好极了。赵邯郸在另一边刷起自己的牙齿。

第一天就这样波澜不惊。

☆、钢琴课

沈宁昨夜做了梦,不算愉快。

梦的残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使他一整天都被梦里的世界追着跑。他失去了视力,眼前是漆黑的、不透光的夜,不像以前可以有种种方式从这藩篱里逃出。现在的他只能被动接受。

于是回忆一层层被翻起,黑暗是掘地的犁,久远的岁月沉积在地下,死去的作物混着泥土被翻出来,全是没有希望的尸体。沈宁变回一个小孩,在和悦园里跌跌撞撞地行走。房间是如此空,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女工不间断的呼唤。那些呼唤拉长了声音在空中飞,是电视和漫画里拖着尾巴的幽灵。整间宅子都充溢着幽灵,它们聚成一团,在经过时放出冷飕飕的气,像冬天。沈宁总是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衣橱、书柜、阁楼,能塞下自己的地方他就去塞。你不知道他捉迷藏玩得有多好。在沈家平辈还会聚在一起做游戏的年岁里,沈宁是等到游戏结束也不会被找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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