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室内却是静了,香炉幽幽燃起青烟,盛放在桌上的瓜果散发甜香,混在一处,余韵悠长。
最千秋不知何时歪去了榻上,半垂眼眸,边听谢厌与说留刀谈话,边翻看一本画册。谢厌也歪过去,食指在几案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神情似笑非笑,猜不出喜怒。
说留刀心知自己说错话了,但覆水难收,他更是不可能退。
——谢厌,胤朝最后一位国师,北武人人歌颂的萨满,他的心思与手段,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若想坐稳这江山,这个人是最佳助力。
“谢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思索片刻,说留刀再度出声。
“没有条件。”谢厌漫不经心一笑,轻理袖摆,悠悠念出一句戏文里的说辞,“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谢厌本是断章取义,说留刀却接了下一句,随后又道:“说某不介意做一回刘备,得遇贤君,三顾四顾甚至千百顾,甘之如饴。”
谢厌朝说留刀偏过头去,弯起眉眼,顺势道:“那么下回见。”接着抬手打了个响指,扬声喊:“炉香,送客。”
侍女卷帘而出,不卑不亢地对说留刀比了个“请”的手势。
说留刀离去,谢厌亦起身,在房间里寻出先前落下的轮椅,本打算坐进去,但偏头一瞥那道门槛,终是把轮椅收起来,迈开两条腿。
“你回来,就是为了拿轮椅?”在谢厌即将跨出门槛一刻,最千秋的声音响起。
“当然不是。”谢厌将一枚鸿蒙戒丢过去,“还有这个,记得帮我卖个好价钱。”
言罢拂过衣袖,扬长而去,根本不顾最千秋脸色如何。
当日下午,步回风、拂萝与霍家之间的合作谈妥。
两日后,江天一色珍奇拍卖会再开。
第七日,霍家九公子的丧礼于落凤城低调举行,谢厌一袭素衣前往上香,随即回太玄山。来到神都学院禁地,摘下天菱蕊结出的第一枚果实。
后来之事,便是南胤在交战中大胜北武,安定侯率兵夺回建州十四城,将边境推至莽州。
一时之间,步家军在民间声望无人可及,侯府满门荣耀无边。连带窝在扶疏城里潜心钻研人工灵石的步回风都收到皇帝打赏。他将这些有限的金银投入到无尽的研发大业中,于大中祥符二年秋,制造出第一颗人工灵石。
其间,说留刀数次“顾”谢厌在扶疏城的宅院。
某一次,他不仅来,还带来了一张求亲帖,说若是谢厌有朝一日想通了,便举行结侣大典、昭告天下。
谢厌问,若是想不通呢?
说留刀答,那就烧掉。
“这是否有悖你的初衷?”
那日庭院花繁,谢厌与说留刀于廊下对酌,月色美甚,皎洁如凝霜。谢厌摘了一朵花瓣泡进酒里,轻笑说道。
“一开始,你打的是‘若不能令此人留在身边、成为一大助力,则杀之’,这个主意吧?”
说留刀举杯的手一顿,鲜少流露出情绪的眼眸浮现几许笑意,“谢兄可真是将我看得透彻。”
谢厌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眺望远空淡云:“正是将人看得透彻,所以才觉得这世间无甚意思。”
“那为何总是将北云岫挂在心头?”说留刀如是反驳。
从大中祥符元年六月中旬、剑无雪入太玄山闭关开始,谢厌便着手打探北云岫。
他根本不加以掩饰自己对此人的好奇,被步回风和拂萝知晓后,这两人偶尔还会带一些关于剑圣的、奇奇怪怪的话本过来。
帮忙的主力是最千秋与说留刀,凡是能找到的记载有剑圣北云岫生平事迹的书籍,及剑圣北云岫曾用过的物件、与友人的书信来往等等一系列东西,通通塞进这人书房。
说起北云岫的书信,谢厌将之与剑无雪留下的笔墨做过对比,从形到神到意,皆如出一辙。
若说有人故意将剑无雪往北云岫的方向引导,这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何原因?又是何人所为?
答案便寻不获,百思不得其解。
再说北云岫的遗物,谢厌又不是剑圣追随者,自然是——没有打包丢出去。他趁着剑无雪在山上闭关,在人家床底下挖了个坑,一股脑埋进去。
还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解释说:若你是北云岫,我这番举动,叫做物归原主。
至于那日,谢厌如何回答说留刀的反驳,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抵说了些“这个人我看着挺好玩”“据说他死了,但没留下尸骨,没留下尸骨算死吗,说不定躲哪儿隐居修炼呢”之类的话。
日子就这般一天一天过去,夜短了又长,既然有心安稳,南北之事,便波及不到扶疏城这一隅。
风吹寒意深几许,雪落铺天盖地,剑无雪闭关的第十八个月,神都学院内的天菱蕊结出第二颗果实。
谢厌终于上了一次太玄山,亲手摘下那颗果实,送去辰州上林谷。
与晏珣的约定,还有两年到期。
归来时分,银云低垂,长雪满长街,谢厌特地绕了路,去城西酒坊拎了两坛花雕,与一份鲜香麻辣的毛血旺,慢吞吞驱着轮椅回到自家宅院前时,发现门口有两个人正无声对峙。
一个,是着浅灰宽袖袍、腰佩双剑的说留刀。
另一个,是一年多没见的剑无雪,依旧是那身青衫,个头高了不少,令下摆有些短,手提明寂初空,一脸冷然。
察觉到谢厌,两人齐齐看过来。
争夺开始得悄然无声,电光火石之间,说留刀先剑无雪一瞬,接走谢厌手里的食盒与酒坛子,再取过伞,将他迎进门,动作十分熟稔。
三人行入院内,哑仆将门合上,随后,剑无雪看见谢厌从轮椅里站起来,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神态分外自然。
接着,谢厌终于对上剑无雪的视线,却是手一抬,指着说留刀道:“这位是寒山派掌门。”旋即又对说留刀介绍:“这个呢……”
但没说完,便见说留刀点头道:“我知晓他,无名刀剑无雪,后来改为习剑。大名久闻,在灞陵台大比中表现非常出色,可惜,拒绝了我派邀请。”
“他将所有门派的邀请都拒绝了。”谢厌缓慢笑起来。
“那他打算入何门派?”说留刀有些好奇。
“人就在你面前,自己问。”说着,谢厌薅了一把剑无雪脑袋。少年人长高了,这样的动作做起来不再如从前顺手,谢厌不由“啧”了一声。
剑无雪把谢厌的手拉下去,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脸瘫得厉害。
寒山派掌门说留刀,他曾经听说过,却从不知晓这人与谢厌关系这般好,虽然说不上亲密无间,却也亲切熟悉得过分,让他根本插不进话。
且这份亲切与最千秋、晏珣他们对待谢厌时不同,说留刀的神态中,还带着些许讨好。
一个人讨好另一人,无非是有事相求,或者在谋划别的东西。
与此同时,谢厌还嫌弃地啧他!
剑无雪心中的弦绷紧,偏生谢厌浑然不察,弯着眉眼,那手指戳他脸颊。
“小……”
可谢厌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说留刀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过来?”
闻言,谢厌将视线从剑无雪身上移开,转头继续看着说留刀,道:“好奇得紧,这才几日,怎么又过来了?是发现什么好菜色,抑或得了某地佳酿?”
这话一听,剑无雪便知说留刀到过此地不止一次,而且,来得频繁,不断送东西,关键是谢厌还挺喜欢。
他抓在谢厌手腕上的手一紧,不着痕迹将人往自己这边拉。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谢厌按进怀里,不,收进袖子里、藏在鸿蒙戒中,不让任何人瞧见!
说留刀只在最初时礼节性地看了剑无雪几眼,此时目光扫过谢厌被剑无雪抓着的手腕,短暂地蹙了一下眉梢,语气不变:“查到一个人,打算带你去见上一见。”
谢厌漫声一“哦”。
“一个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人。 ”
说留刀不直接道明是谁,谢厌朝他翻了个白眼,“有话直说。”
“他曾当过某个你很记挂的人的剑童。”说留刀徐徐缓缓开口。
谢厌听懂了,神情微变,当即朝说留刀走去一步,手腕无声从剑无雪手中滑开,拍上说留刀肩膀,语气透出期待与急迫:“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