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剑无雪那家伙早已做好了强行令他恢复记忆的准备,可为什么没动手?真打起来,他可能占不了多少上风。莫不是有别的阴谋?
谢厌眉梢轻挑,脚下步伐加快,跨进厨房,待剑无雪转过身来,啪的一声将信拍在他脑门上,并问出心中所想。
剑无雪取下信纸一观,却是沉默。
“喂,你怎么不说话?”谢厌抱着手臂,凉幽幽瞪向剑无雪。
对面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开始蔓延。寒风自半开的窗户涌入,拨动灶上腾起的白雾,宽敞明亮的厨房内,柴火声噼啪,沸水声汩汩,闲适温暖,又无端落寞。
谢厌没催促,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剑无雪才道:“一开始,我难受于你不记得我、一个劲儿赶我走。那时,我的确想过让你服下丹药。现在,我却觉得你不记得了,也挺好。有些事情,你记起了会难过,便不如不再记起。”
谢厌眸眼一转:“便是如此,你打消了让我吃药的念头?”
剑无雪点头:“嗯。”
“剑无雪,你可曾想过,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无论是否记起,决定都该由我自己来做。”谢厌偏开头,一声轻哼。
“你愿意记起从前的事情?”剑无雪面上浮现惊讶。
“这就不用你管了,把丹药给我。”谢厌凶巴巴朝剑无雪伸出手。
他对面的人抿了抿唇,有几分犹豫。
“给我。”谢厌将手往上抬了抬,扬起下巴,重复道。
剑无雪不得不取出那日晏珣给他送来的丹药,并道:“若你打算记起从前之事,服下丹药之前,一定要告诉我。”
“万一我哪天想给你个惊喜呢?”谢厌一把抓过剑无雪手中瓷瓶,收入自己的鸿蒙戒里,随后拨动剑无雪肩膀,把他推回灶台前。
剑无雪背对着他,他表情放松了些,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顺便转移了话题:“写信的晏珣是谁?”
“上林谷谷主,那枚能让你恢复记忆的丹药,便是他炼制出的。他与你,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剑无雪答。
“辰州上林谷?”谢厌歪了歪头。
“正是。”剑无雪道。
“还挺巧。”谢厌神色微动,“我正好打算过些日子,便往西南走上一遭。”
闻得此言,剑无雪立时回头:“去西南做何?”
谢厌答得含糊:“唔……有个人要出现了,我想去看一看。”
剑无雪问什么人,谢厌却卖起了关子,说见到了再告诉你。说完便溜了,独留剑无雪一人在洁净齐整的厨房里不高兴。
入了夜,城中渐渐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原本是象征喜庆和乐的声音,但谢厌嫌弃太吵,用过晚饭后,便跑去了他院子后的温泉处。
他没有禁止剑无雪跟过来,却也不准剑无雪下水,于是剑无雪只能顶着少年时期的模样,坐在温泉边上,替谢厌搓背。
略微单薄的肩背,雪白的,仿佛一碰就会留下红印。
剑无雪有些不敢去看,眼神投向温泉的水面。
那人却不乖乖被搓,而是又出言逗笑:“剑小雪,可曾有人夸过你,这推拿水平,赶得上专精于此的师傅了。”
“我没这样伺候过别人,谈何被人夸?”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晃着腿笑道:“那我来夸你吧,我们小坠子的推拿手法,堪称一流。”
剑无雪眉梢轻轻一动,安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谢厌让剑无雪停下来,往前挪了几步,滑入水中。便是此时,无数烟花升空,轰然绽放,在夜幕里勾勒出婉转弧度,色泽斑斓。
谢厌仰起头,眼眸中揉碎那些光影,绚烂无双。
“剑小雪。”谢厌抬手拨动水面,偏过脑袋,轻轻唤了声。
剑无雪低声回应:“嗯”。
谢厌抬手一指天幕:“我们一会儿也去放烟花吧。”
剑无雪自然道“好”。
“不过,这会儿还有店铺卖么?”谢厌心念一转,想起傍晚时的事情,发出此问。从前他独身一人,不过年节,更不会有放烟火的心思,便不太注意去记这些事。
“无妨,我会做。”
谢厌眼前一亮,来了兴趣:“真的么——那你说说,该怎样做?”
“制筒结木,填塞磺硝,再以丹砂、青金着色。”剑无雪未经半分犹豫,说得流利自然。
谢厌单手托着下巴,一番思索后,道:“似乎不像胡说。”
剑无雪低声道:“自然有理有据。”
谢厌眯起眼睛笑了笑,边回身看向剑无雪,边在水中拨了几下水花,而后抬起手臂、离开水中。瘦长的一截儿,犹自带着润泽的水光和依稀的温泉雾气,更显得质地如上好的白玉。
他坏心地用手指勾住剑无雪衣角,将其一点点扯进水里,但表情全然不是使坏的模样,端的是认真十分:“我说,剑小坠,你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剑无雪思索片刻,答:“不会在炒菜的时候把锅烧糊。”
话音一落,谢厌便要发怒,却见剑无雪以迅雷不及之势,伸手将他一捞,再用干净衣裳一裹,抱着他离开温泉。
越过圆月门时,道:“走了,去做烟花。”
第106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谢厌与剑无雪离开青城那日, 恰逢立春。
风散流云,日光如碎金, 滑过初生新芽的柳梢,掠过道旁半没马蹄的浅草,淌入波澜微起的湖面, 照湖光清透。
步回风从宅院相送至城郊山野, 眼神分外不舍。“老大, 剑小雪, 过些日子再来玩啊。”他垂着眼眸,低声说道。
他在修行上无甚天赋,拼尽全力,不过玄冥境。入不了陆地神仙境界, 寿命顶破天, 能有三四百年。在芸芸众生、万千蝼蚁之间,这已不算短, 但谢厌离开的时间太长, 他们再相逢,他的年岁已到尽头。
唯叹相聚太短暂。
谢厌听懂了步回风的意思, 弯起眉眼轻轻一笑,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就到这里吧, 不必再送。”言罢, 抬手挥了挥, 同剑无雪一道转身, 并肩行远。
春始至, 四野景色尚且荒芜,却是因了难得晴好,出城踏青之人络绎不绝。步回风站在这样萧索的热闹中立,身旁的湖面涟漪散了又起,许久后,落下一声笑叹。
*
谢厌与剑无雪一路走走停停,待到中州与辰州交界的地方,时间已过正月。
雷鸣惊蛰虫,丝雨润春花,目之所及,焕然一新。
春意浓,酒香醉春风。
谢厌扛着他未出鞘的垂虹天影剑,走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肆面前。
话本里都是这般写的,但凡初出江湖的侠客,总能在这样的酒肆里,遇见可以拔刀相助的事情。
谢厌极向往这样的江湖情节,在此地站了一会儿,打算等剑无雪跟上来后,一道进去。但等了许久,都不见剑无雪身影,他不得不偏头回望。
——定眼一瞧,那人竟站在三丈外的老榕树下,动也不动。
剑无雪的意思很明显,并不允许谢厌喝酒。谢厌冲他眯了下眼睛,虽不言语,但威胁味道很浓。
两人无声对视,目光你来我往,数度交战后,谢厌偏头冷哼,并从鸿蒙戒里摸出一张传送符。
剑无雪率先投降,走过来,沉声道:“三杯。”
他的脸一如既往瘫着,看不太出喜怒,但谢厌从这人略有闪烁的眸底瞧出几许无奈。这使得谢厌又一次撇开脸,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
“三杯就三杯。”
随后轻飘飘丢下这样一句,扛着剑走入酒肆。
这家酒肆地方不大,店内陈设,不过一个月台,三张方桌,旁的地方都用来堆酒,好在光线充足,不然会显得分外逼仄。
此时并无客人,谢厌挑了最靠门的那张椅子,坐下后边理衣袖,边扫视挂在墙上的木牌,都是些常见的便宜酒,他挑来挑去,最后告诉店家,上三坛杏花酒。
“三杯嘛,又没说多大的杯子,我以坛为杯,并无不妥。”谢厌弯起好看的桃花眼,对逆光站在门口的人,幽幽笑道。
听得此般言语,剑无雪气得脸都绿了。
“剑小雪,人生无常呐。”谢厌拉长语调,故作宽慰语气。
剑无雪不言,只拿目光瞪他。
红衣少年坐得端正,半边身子沐在微斜的阳光里,垂在身后的发被镀上一层耀金。在剑无雪无言的注视下,他缓慢弯起漂亮的眼眸,鸦黑的眼睫上幽光流淌,唇畔笑意轻柔:“我并非小气之人,这三坛酒,可分你一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