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玻璃圆环锻造得光滑且完美,厚度均匀,刻度的间距和位置都经过复杂的计算,他借助了计算机和锻造仪器,且一定操作得很熟练。
这个叫y的混血男孩在班级里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走路有一点轻微的不自然,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出过严重的车祸。但他的科学类科目成绩非常优异,已经被联合政府国立中学录取。
这样的孩子,同别人一定是有点不同的。
老师将温度计小心地交还给他:“y,让我们为你优秀的作品设计一个漂亮的包装盒吧。”
“加一个蝴蝶结可以吗?”他忽然抬头道。
“当然可以。”老师眯眼笑起来,去材料室取纸盒和彩色绸带。
“为什么把它做成环形呢?”这个时候,那个做花鸟屏风的中国男孩好奇地问y,“我从来没有见过圆形的温度计,恐怕它在准确性上有些问题。”
“不需要太准确。”y说,“只是好玩。”
也许是因为文化相通,他没有多少抵触心理,甚至同这个男孩聊了起来:“你不觉得它很像‘加载中’的图标么?”
“哈哈,确实。”男孩笑起来,仔细地凝眸看着这漂亮的圆环,“不过,我觉得更像中国古代的一种玉制品‘玦’。”
y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枚被包装在海军蓝盒子里、扎着银色绸带的温度计,最后被摆在了家里的茶几上。
“这是我手工课的作业。”他飞快地瞥了苏倾一眼,随意道,“送你了。”
苏倾拆开包装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惊喜,她一面拆一面轻笑着,黑色的眼瞳纯净得像一汪湖:“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礼物。”
“嗯,你拆吧,我先写作业了。”男孩没有再看她,挺直脊背走进房间里。
第二天他发现它被一条细细的渔线绳精心拴着,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随着她弯腰铺床的动作来回摆动。
“这是温度计。”他诧异地喊起来。
“我知道。”她笑起来,低头看看它,笑涡愈加天真愉快,“太好啦,我现在看温度非常方便。”
“哪有把温度计挂在脖子上的?”他扑过去就要把它卸下来,“快给我摘下来,蠢到家了。”
“不。”苏倾摇着头,捉迷藏似的躲着他,最后被他逼到角落里,还坚持抬手格挡住他的手,牢牢护住了胸口。
“这是y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他的动作猛然停止了,将头偏向一边。
“又不是只有这个。”他的睫毛颤了颤,极小声地嘟囔道,“这算什么?”
以后还有更好的。
——多的是更好的。
夜幕降临时,苏倾敲敲门,轻手轻脚地走进y的房间。
缩在被子里的男孩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苏倾抚平裙子,慢慢地坐在了床头,帮他透出的瘦弱脊柱的后背盖好被子,随后从一片树叶书签那里,展开了那本铜板纸书。
床头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映照着她的侧脸和长睫,使得这幅画面格外安稳静谧。
“老木匠给匹诺曹买漂亮的衣服,买来书包、书本,让他去上学……”
她细柔的声音响起来,睫毛轻轻颤动着,那双黑色眼睛格外专注,与其说是在念,不如说是自己沉浸其中。
一开始提出要哄他睡觉的时候,睡衣裤脚拖到地上的y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的年龄就是属于儿童的类别。”她看了看手上的彩色的绘本,“如果你真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
“……”
最后,他还是允许她在床头念绘本,因为他的父母从未这样做过,他心里也感到一丝好奇。
直到她念完了一本厚厚的格林童话,又念完了一本安徒生,最后拿起了她从地下室偷出来的这本《匹诺曹》。
y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转过身来,拿额头偎着她的裙摆——他似处在虚幻中,越来越分不清楚她和真人之间的区别,也懒得分清。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时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听到她的心跳声。
铜版纸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翻了一夜,书页上露出女孩乌黑的专注的眼睛,她的眼尾稍稍挑起,这双明艳的眼睛里,却盛着懵懂的、略显娇憨的神色。
“‘爸爸,我去上学了!’小木偶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家去。”
第106章 小重山(八)
绘本画得很认真,匹诺曹的裤脚下露出木头做的活动的关节,他留下一个迎着整张绚丽的日出的轻快的背影。
“‘爸爸,我来帮您。’它披星戴月地归来,帮老木匠锯木头。”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画面上又是整张的,墨蓝色的星空和黄色的闪烁的星星,星空之下,爸爸和匹诺曹一起锯木头,充满了欢声笑语。
“从此以后,匹诺曹再也不撒谎了。”她用柔和的声调,缓缓地念道,“一天早上,匹诺曹醒来……”
他推开窗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金色的鬈发上。男孩饱满的脸颊上有着健康的红晕。
他从床上跳下来,快乐地奔向客厅,穿错的袜子上,是白嫩的脚踝和敦实的小腿。
“他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故事结束了。
她捧着那绘本笑着,为匹诺曹感到高兴,又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使她对着最后一页绘本发呆,久久没有言语。
她无法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她慌乱地想,心口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一般,让她忍不住揉揉胸口。
y假寐着。他忽然听不见了声音,也没等到灯光熄灭,他疑惑着,悄悄地眯起眼睛。
苏倾依旧坐在他的床头一动不动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纯净的、浓烈的歆羡。
随即她合住了书,熄灭了台灯。
“晚安。”她在黑暗里柔声对他说。
随后她逃跑似地快速离开了他的房间,穿着裙子的背影没在夜晚里,浅淡的月光照着她裙摆的轮廓,似泼上的光华,像是夜奔的公主。
她在羡慕什么?
y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像只夜视的猫。直到她走了,他的心还忍不住砰砰跳动着。
后来的日子里,苏倾身上的芯片每六个月检查一次,充电则三个月一回。
她现在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充电,一切变得方便得多,y放学带着一身汗跑回来时,时常看见她把自己连在厨房的电源上,边充电边做饭。
有时她忘记了自己脖子后面连着线,走到远处的架子上去拿盒子,“啪”地一声,线拽掉了。
断掉电源的瞬间,她会是被吓到似的僵立片刻,半晌,小心地摸摸后脖颈。
“嗤。”倚在门框上旁观的小少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随后他走过来,将接口从地上捡起来,给她接好。
“不要一边充电一边做饭,容易接触不良。到客厅来。”
升入初中之后,他的个头窜高,嗓音也开始变得沙哑。
“唔。”她搅一搅锅里的番茄蛋汤,浑似没听到,“下午还要补课吗?我帮你装好便当。”
个头快赶上她的少年没有言语,拽着她的胳膊返身便走,就直接将她拖到了客厅。
苏倾挣扎着,却甩不开他的手,颓然让他按到了沙发上,轻松地翻了个儿,接上了电源:“就这样,别动。”
苏倾趴在沙发上,将头埋在手臂里,感到非常郁闷。
原来那所谓的芯片检查并不只是检查——他同时开始着手修改她的程序,第一个让他怀恨在心废掉的就是她力大无穷的属性。
虽然她有时会为连一个番茄酱罐头的瓶盖都打不开,还要求助于y感到郁闷,但下一次他再提出要“检查芯片”的时候,她还是将芯片取出来递给了他。
她全然相信着、照顾着、宠爱着这个孩子,这个她从废墟中第一次抱住的生命体,从他还是一个儿童开始,她愿意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
意外的是,他竟然宽容地留下了那个预报天气的程序,容许她每天早上敲他的房门:“早上好。”
“下午两点有雷雨,平均气温7-18摄氏度……”
小少年睡眼惺忪地推开门,t恤领口敞开着,露出苍白的脖颈,明显的锁骨,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轻巧地绕开她去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