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炫忙说道:“仪式冗长,又不得不走过场。王阁老也是体恤太傅连日辛苦,所以安排太傅早早上马车休息,孤厚着脸皮和王阁老说一说,他定同意的。”
沈今竹本着“站好最后一班岗”的职业道德答应了太子的请求。回到船舱里,不一会王阁老找她说话,递过一个厚厚的本子,说道:“太子方才说要沈太傅陪着下船,接受文武百官迎接,我同意了,只是仪式冗长繁琐,仓促之间无法派专人教习沈太傅礼仪,沈太傅拿着这本笔记先看一看,能记下多少是多少吧。”
沈今竹看着砖头般厚重的册子,顿时觉得头疼不已,说道:“都快到港了,我又没有我爹过目不忘的本领,哪能记得住?我就跟着王阁老共进退吧,免得殿前失仪。”反正王阁老复职时,也封了太傅,也是太子老师。于官阶上,他们是相等的。
王阁老点点头,这也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仪式果然冗长繁琐,礼部几乎将一半的京官都拉到通州港跪迎太子。沈今竹穿着御赐的袍服站在太子右边,左边是王阁老。一老一少两个太傅共进退,连进京的马车上都是两人和太子同车。
在宽大如同房间的大马车上,王阁老一直和沈今竹聊着航海、造船和火药配比的事情,王阁老是两榜进士,工部尚书,对这些是如数家珍,在官场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他见多识广,才学口才了得,沈今竹听的津津有味,拍案叫绝,王阁老也对沈今竹的海外各种见闻饶有兴致,沈今竹一心从商,乘机拉拢关系,谈起了买卖:“……如今我的日月商行还有榻房都还回来了,工部重修王恭厂的火药厂,需要许多硫磺还有硝石等原料吧,王阁老,不是我自夸,我们日月商行的原料绝对是上品,而且价格合理,以前我们就和工部签了长期的契约,每年供应几十万斤硫磺给各地的火药厂,那时王阁老在任上,应该晓得我们的货从不掺假胡乱要价,现在就有一批从日本国运的硫磺往海澄县而去,王阁老若相信我的为人,何不派人去瞧瞧呢……”
王阁老是个爽快人,当即就接受了沈今竹的提议。能赚到银子,沈今竹心情大好,觉得这个王阁老满是褶子的老脸简直太帅了有没有!就这样一路将太子送到皇城,刚下马车,沈今竹就被一群宫廷女官迎接到了皇后娘娘暂住的储秀宫,太子,王阁老还有接驾的文武大臣们则往奉天殿方向而去。
皇后是一国之母,应该住在坤宁宫。不过这个宫殿是刘皇后住过的,并且林淑妃在此地用琴弦自杀身亡,太不吉利了,因此景隆帝命工部重新修缮坤宁宫。除了坤宁宫之外,林淑妃生前所住的翊坤宫也在修缮中,因为这里以前是徐淑妃——即沈今竹的表姐居所。景隆帝和皇后嫔妃们在南宫苦熬三年,都是些花为肚肠雪为肌的佳人,最后大部分妃子都没能熬住,被裹了棉被从“狗洞”里运出来,扔到太监宫女们的坟地胡乱葬了,很是可怜。出于补偿心理,景隆帝出来后,尽量搜索宫妃们的遗骸重新入殓安葬。对幸存的皇后和三位妃子都照顾有加,大修宫殿,重新打了首饰做衣裳。
沈今竹坐上两个内侍抬的轿子,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的直觉有些不对劲,王阁老以前包括今天的安排看似平常,但是都透着古怪,莫非——她心里隐隐有个不太好的猜测,大概、可能、也许有人将不干不净的话传到了王阁老耳边,让王阁老起了某种猜疑,所以要么刻意将她和太子分开,要么充当蜡烛夹在她和太子之间,燃烧自己,照亮周围,让她知难而退?
我和太子?这些人也太能乱点鸳鸯谱了吧!论辈分,我是他表姨;论身份,我是他老师!尊师重道难道是摆设吗?你们瞎想什么!沈今竹在往京城的马车上就起这个念头,所以很配合的和王阁老天南地北一顿神侃,从不冷场,还乘机做了一比大买卖,反正她也晓得,在那种情况之下,王阁老基本不会拒绝的。并且可以表示她所图非常明确——就是当商人赚钱而已,什么政治、什么朝局、和太子绯闻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入皇宫,她虽为太傅,却不能和群臣一起去奉天殿见景隆帝,而是被宫人另行迎接到储秀宫,这就是提醒她性别女的事实。她首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才是太傅。
如果有那么一个世界,许多门槛不是因为性别而设该有多好,就不会像自己这样,无论立下什么功劳,都因性别的原因,被粗暴的拦在权力的大门外。女人也是人,也有智慧、品行和行动力,她被禁止出入的场所应该只有男厕所才对……
沈今竹坐在轿子上做着不现实的白日梦,心有所思:无论是书本,还是世俗,都要求女人服从遵守这种规则,女人不得干政,可是如果规则本身就是错的呢?海上还传谣说女人上海船是大不吉,会遇到风浪翻船的,我沈今竹乘坐的船只遇到风浪无数,不照样平安到港口了嘛。
正思忖着,轿子已经抬到储秀宫门口了,沈今竹下了轿子,先被宫女们伺候沐浴更衣,换下了陪同太子参加仪式的男式蟒袍和皂靴,穿上了大红缂丝十样锦妆花褙子、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织锦裙子、宝相花云头高底鞋。
宫嬷嬷举着梳子问道:“沈小姐想梳个什么头?”
“啊?”沈今竹这一月被叫惯了“沈太傅”,这句“沈小姐”太陌生了,她对镜笑道:“我平日就罩个发网,充当男儿打扮,很少用首饰。嬷嬷瞧着办吧,梳个简单点的,免得让皇后娘娘久等。”
第212章 储秀宫夜宴成鸿门,痴心错犯起中二病
老宫人熟练的给沈今竹梳了双鬟髻,插着一对金镶宝石九凤点翠簪子,戴着一对玉葫芦耳坠,还淡施脂粉,唇上染了一点胭脂,这样打扮起来,宛若少女一般,就是那双眼睛深邃悠然,不似少女的纯真。
皇后很瘦小,整个人就像缩水了似的,如冬天挂在枝头的残花,干枯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似乎一场雪就能把她压垮了似的。她双眼早就哭瞎了,还跪瘸了一条腿,脊背也挺不直,不过纵使如此,她依旧是盛装以待,沉重的头冠压在她干瘦的头颅上,细小的颈脖似乎快要被压断了似的,她尽力端坐在泥金松竹梅座椅上,以示对沈今竹的尊重。听见沈今竹三呼千岁之后,听声辨方向,对着她抬了抬手,说道:“平身吧,赐座。”
女官将一个绣墩放在椅子旁边,沈今竹谢过坐下,皇后瞪着无神的双眼,双手轻轻摸在她的脸颊上,说道:“好几年都没见你,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你的消息,你迎回了皇上,还保护太子,本宫心想着当年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长大了,而且巾帼不让须眉,有木兰拜将之才,就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可惜本宫的眼睛已经全瞎了,看不见,就摸摸你的脸。”
由于性格和现实原因等不同,沈今竹很不理解皇后哭泣跪拜自残的行为,她觉得这样做是徒劳,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佩服皇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就像被下诏狱的孙秀一样,能够忍受这种非人折磨,而不改变心智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沈今竹将脸凑过去,如一只温顺的猫咪一样任由皇后摩挲着,皇后还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脸是张开了,这发髻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梳着双鬟。”又摸到了她的脸和颈脖,叹道:“年轻真好啊,这脸就像白玉一样温润滑腻,姑娘家的,莫要辜负了大好青春,鲜花还需送美人,前几日刚得了一些首饰,都送给你吧。”
皇后赏赐,肯定不能推辞的,沈今竹忙要跪谢,皇后拉住了她,说道:“免礼,陪本宫去御花园散散步吧,说说这你几年的经历,本宫这几年就待在南宫里头看着天,成了井底之蛙了……”
可能是在南宫关的时间太长了,皇后虽然眼瞎腿瘸,行动非常不方便,但是她不愿意长期待在室内,只要天气容许,她就坐着鸾轿四处“散步”、“赏景”,眼睛看不见,她就用耳朵听、用鼻子闻、用心感受,干瘦的身体穿着宽大的袍服,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她从轿子上吹下来,沈今竹胆战心惊的跟在轿子旁边,陪着皇后游园闲聊,看着皇后脸色仿佛罩着一股死气,暗叹岁月无情,天家更无情,这位尊贵的皇后也就是个还能喘气的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