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的引擎盖变了形,司机被卡在方向盘下方,被气囊堵着,阿宽摸索着将他的安全带解开,但人仍然拉不出来。
顾念正在全力救杨涛,他正对卡车的碰撞,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呼喊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脸,均得不到反应。邬玉志合力将杨涛拉出,顾念抱起他往马路边跑。此时,阿宽已经救下开车的警察,他伤势最轻,还有意识,阿宽扶着他慢慢离开车祸现场。白冰晖也将另一名警员拉了出来,只剩下坐在最中心的刘冰了。刘冰还有意识,伤势也不算重。邬玉志呼唤她,她悠悠地睁开眼睛,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直到看见邬玉志的笑容,才知道自己命大。
“我以为我会讨厌你的,没想到再看到你还是那么开心。”刘冰撇过头来说。
“还会开玩笑就是没事了。”邬玉志笑道。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刘冰想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仿佛再不问就没有机会问似的,她的语速很快。
“都什么时候了,活着才最要紧。”邬玉志斩钉截铁道。
刘冰的一条腿被卡在变了形的座位底下,白冰晖在副驾驶室,摸索到座椅调节的电动按钮,摁下去,小马达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音,除了带来几下颤抖外,变了形的座椅纹丝不动。见状,邬玉志二话不说,钻进座椅底下,打算用肩膀当千斤顶把卡住的地方撑高。
“这样做太危险了。”刘冰说,“为了我,不值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都是我的选择。”邬玉志说着,把头往车底贴,试着往缝隙里钻。
“嚓嚓嚓……”有几声异响,是座椅动了吗?白冰晖从前面拉座椅,问后头的邬玉志。
“不是啊!”邬玉志大声回应。
两人再次合而用力,又是一阵“嚓嚓嚓”的声音,钢架却纹丝不动。
刘冰循声看去,借着朦胧的路灯,一些黑色的“细蛇”如幽灵般爬进车厢内。她伸手一摸,那些“细蛇”又化开了,变成一片黑色幽灵,染上了她的肩膀。一阵奇异的腥香味袭来,是汽油!
“油箱破了!”刘冰的声音仿佛擦在黑板上的利器,充满恐惧。
“嚓……”这一次异响连贯了起来,她的目光从地上转到地上、从车内转到车外,一两点星子跳跃而来,仿佛是迎接她的天使。
“走哇!”刘冰用仅剩的那条腿踢着还想往里钻的邬玉志。
“走哇!走哇!走哇!”刘冰哭起来,充满绝望,“我这种人,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邬玉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钢架往上多起开了一条缝,刘冰的腿终于有了松动的空间。
不能拖了!白冰晖警觉起来,膝盖下面已满是湿哒哒的汽油。他站起来、摔倒了、爬着往前,扶着倒翻的警车往邬玉志的方向迅速移动。
“走!”他喊她。
她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邬玉志一边从座椅里将刘冰的腿往外推,一边说:“我在东莞打工的时候也想去死,但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来不及了!”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向后撤。
刘冰趁机抓住邬玉志的肩膀将她拖出来,座椅钢架哐当一声,在她腿上陷得更深。顾不了那么许多!她用仅剩的一条腿将邬玉志踹出车厢!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你活下去就是我的希望!
刘冰凝视着邬玉志远离自己的脸,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幸福笑容,直到火焰墙将她的目光熔断。
白冰晖扑上邬玉志的身子,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强大的推力将他送往高处远处。但他的身子很笨重,像一块不识相的石头,愣是在地上摩擦了好久,又打了几个滚,才乖乖地顺着那个力道腾空而起。他紧紧地将邬玉志的头摁在自己胸前,没事、没事,一切有我。
巨大的火焰像贪婪的舌头,使劲往白冰晖和邬玉志两人够。
一片开阔的清波闪着银花,浅水中有一条银龙鱼直立,鱼嘴努力伸向波面,仿佛在与荡漾的清波接吻,鱼尾似桨左右摇摆,好保持它这卓然而立的身姿。岸边柳树长了新穗,万千丝绦垂向水面,那嫩绿的新叶正是银龙鱼的美味。
一条爱吃柳叶的银龙鱼,真是少见!
白冰晖好奇地靠近它,这条鱼体格颇长,竟能在水中直立,真是了不起!
他还想研究得更仔细些,再往上望去,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鱼儿的视角:一朵朵白云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慢悠悠地逆流而上,柳枝从帆船的间隙中伸向水底,仿佛是美人玉臂戏水,真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好一副“如仙似幻的泛舟行春图”啊。
白冰晖无生趣,四周看了看,碧波荡漾、温柔缱绻,并无甚殊。忽然,眼前惊现一两点红珠,红珠之后拖着一些红丝,若是平时自然是不留意的,只是现下,一片碧绿里这几点殷红倒是格外打眼。他沿着红珠和红丝的轨迹,巡那根源,围着银龙鱼绕了几圈后,才发现是从它某片隐蔽的鳞片下散落下来的。
它受伤了,他怜悯之心顿起,既然受伤,为何不离去?还要在这里瞧上面那一片歌舞升平而心酸呢?
船上载的是李太白,船底行的却是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银龙鱼一只眼睛瞧着他,他也瞧着它。他发现它流了一颗眼泪,变成了珍珠,晃晃悠悠地沉到了湖底。他心疼,伸手去接那些掉下来的珍珠,刚触碰到他的掌心,“嗞”地一声冒出一股热气,好烫!他缩回手,猛然发现银龙鱼不见了,自己正顶替了它的位置,仰望着那根可望而不可即的柳条。那些新生的柳穗那里还像没人缱绻的玉臂,竟生出许多倒钩,闪着寒铁之光,钩住了白冰晖的上颚。
他拼命挣扎,背上火辣辣的疼,一片银鳞从他眼前飘过、飘向远方,无数的银鳞从他脊背上蜕下、飘向远方……如绣线般的血丝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将他包裹起来,他发现自己掉进了巨大的陷阱里,束手无措、坐以待毙!
他恍然大悟,刚才那条鱼并非是在蹬水,而是形势所迫啊!
和蔼可亲的清波实是笑里藏刀的刽子手,对他施行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他怪自己为何会上当,为何没有一早堪破敌人的卑鄙手段,以至于让自己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身体的疼痛不算什么,但是心里的自责却叫他愧疚万分、酸楚难当。
“小冰、小冰、小冰……”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他,“小冰、小冰……你不要吓我啊!”
“你别急,医生说了,小冰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另一个声音沉声安慰。
他刚想张嘴,只觉得一股子焦味往外冒,舌头好像不存在了,只有一缕青烟冒出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俯卧在床上,头没法往上抬,只能平视周遭的事物。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人的手,竹筷子似的瘦长,苍白的皮肤打起了皱,像蜕下的蛇皮,正紧张地搓着衣角。
另一双粗大的手正伸过来握住这双无助的手,像一座□□的山体横在他眼前。他能清晰地看见这双粗大的手上腾起的青筋,像牛蹄那样有力。
这是白冰晖记忆里,父母感情最好的时候了。
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不再是针尖和麦芒,白学文和舒予苏都老了。
白冰晖安慰地闭上了眼睛。
Chapter 42
邬玉志不断闪回到爆炸那天,她亲手给刘冰戴上黑头套,她看着刘冰驶向残酷的火海,她爬进变形的车厢,慌乱地扎下刘冰的头套……
“救我、救我、救救……”
她想将她拖出来,但是离她去越来越远。刘冰企盼的眼神渐渐变成了嘲讽和轻蔑:瞧吧,这就是你的诺言!看吧,这就是你的能量!说什么奋斗就是对命运的反抗,说什么坚持就能获得胜利,最后都不过是牺牲和祭祀,跟牛羊马犬又什么不同?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请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见他坚毅的下颌,她把额头抵在他的喉结上,他懂她、他明白她、他安慰她,她瑟缩在他怀里,吮吸着他白衬衫上的汽油味,发了晕,幸好还有你、幸好还有你。
她晕乎乎地看见万丈高焰像翅膀一样展开,瑰丽壮观,继而又化作许多条饕餮的巨舌,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