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他们四个一时兴起,想去海边看日出,便二话不说开车来到林昂和顾扬学校外,鼓动他俩逃了课,载上他们就去了海边。
晚上他们在海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大笑,笑声洒落在了闪耀着月辉的海水之上。他们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那天睡得太晚,林漫他们早上没醒来,只有斯回跟轻鹤坐在沙滩上,望着红日一点点从海平线处升起。
轻鹤说,以生命划线,他们在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斯回道,即使渐行渐远,也会念念不忘。
这句话是轻鹤曾对他说过的。
即使隔着最为遥远且无法跨越的距离,那些共度的时光也不会被忘记,被消蚀。
依靠着大量的止痛药度日,轻鹤的精力时好时坏。某天他同迷舟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他收紧了揽着迷舟的怀抱,闭上眼睛轻声对她说,“舟舟...原谅我没办办法再带你环游世界了。”
迷舟在他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又蹭了蹭他的胸膛,笑着说,“傻瓜。”
“你不知道,你已经带我看过很多风景了。”迷舟听着他的心跳声,泪水偷偷盈满了眼眶。
轻鹤不知道,迷舟在认识他之前,常常会做一个梦。那个梦呈一种单调的土黄色,像是一片荒漠,她在梦里不停地走啊走,却遇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棵树,她似乎被人永久性地遗弃在了这片荒漠上。
“家境好也没用呀,这孩子挺可怜的,像个孤儿一样。”
初中时,当她再一次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和班主任讲她父母工作忙,不能来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可她走出办公室后,就听到班主任无心地跟同事这么说了一句。
“迷舟,你爸妈为什么总不在家呀。”她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同学疑惑地问着她,“他们不管你吗?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吗?”
“迷舟,我爸妈假期有带我去看北极星诶,你有没有去哪里玩儿?”小区的朋友碰见她问,“你不会一整个假期都宅在家吧。”
每每如此时,迷舟都会装作不在意地笑笑,直到她遇到了轻鹤。
她坐在轻鹤的单车后,轻鹤会带着她去看电影,听CD,兜风,带她回自己家吃饭做作业。叶妈妈领她去逛街剪发,叶爸爸还去帮她开家长会。
渐渐地,她的梦出现了色彩,出现了浪漫至极的风景。她知道这一切,是轻鹤为她绘制的。
所以,他怎么会不爱她了呢?他怎么会忘记她呢?
“我走后...”轻鹤轻轻抚着她被阳光照射的长发,“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照顾好。”
“遇到什么事了,别自己扛,找斯回,他会帮忙。”
“然后...”轻鹤的泪滑落了下来,“就慢慢把我忘了。”
“慢慢,把我忘记。”
怎么会呢?迷舟怎么会忘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呢?
轻鹤走的那天,阳光就像这个下午一般灿烂辉煌。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走的前一天去见了父母,又和斯回他们去了趟花草市场,往家里买了盆花,同他们说了许久的话。
第二天迷舟浇花时,她听到躺在床上的轻鹤叫了声自己的名字,“舟舟。”
迷舟走了过去,握紧他的手,听到他在昏昏沉沉中对自己说:
“我爱你。”
人离世时,听觉是最后才会丧失的。她知道他要离开自己了,她忍着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应着他,“我爱你。”
“我爱你。”
斯回他们接到迷舟的电话时,身体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们只是在安静中任由思绪崩溃。
这份平静的缘由在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同轻鹤在一句句对话中,一次次笑容里,好好道过了别。
葬礼在寒冷的空气中进行着,斯回说着悼词的声音里,有着难以察觉的抖动。
那抖动的话语中,是无尽的思念。
轻鹤墓碑上的照片,是他那天翘班和迷舟去拍照时拍的。迷舟的镜头里,他笑得温暖而阳光,一如每个人同他初见时,他的模样。
轻鹤他,永远地与光同眠了。
待葬礼结束,所有人离开后,斯回让顾扬远远看好迷舟,留给她落泪的时间与空间。
因为自迷舟得知轻鹤生病,从芝加哥回来他身边后,她就表现得异常坚强,几乎没有怎么流过泪。
现在的迷舟蹲在墓碑前,才敢将她迟迟涌来的泪水倾流,那呜咽啜泣的哭声并不大,却凄惻入骨,哀感顽艳,引得林梢处的飞鸟驻足。
她的爱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斯回和林漫分开后,就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阴冷的道路上,或者说,他在跟随着自己的身躯,前往想去的地方。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南大。
他路过宿舍楼,想起轻鹤同他第一次见面,笑着问他,“哥们儿,你哪儿人啊?”
他绕过北食堂,记得轻鹤一下班导的课,就着急火燎地扯着他往二楼冲,“快快快,再不喝杯草莓汁儿降降火,我都想立马返回去和班导干一架。”
剧场外摆着最近要上映的剧目,读研时,他俩有次经过,轻鹤瞟一眼剧场外的海报道,“咱剧场节目其实还挺有趣儿的,哪天拉钟老来看看。”
一幕幕过往闪过,寒风愈加凛冽,气温湿冷,雪快要下了。
陆斯回走进了操场里,耳畔回响着他们过去喝着黑啤,留下的无边无际的对话。
“斯回,你计划多少岁结婚啊?”
“回哥,传球传球!”
“班导布置的小论文我都不稀得写,你的借我抄抄,反着他也不看。”
“我得把你在《大学刊》上投的稿,剪下来,流传给师妹,帮你找找对象。”
.....
望着足球滚转于草坪上,陆斯回在观众席的台阶处坐下。
一片雪花忽然间,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快看,下雪啦下雪啦!”跑步道上溜圈儿的女生,扬起了欢快的嗓音,“是今年的初雪啊。”
“哇,真的下雪了诶,还挺大。”
陆斯回仰望向飞舞着大雪的天空,顾迷舟看到雪花落于墓碑上又消融,林漫和林昂下车后,伸出手去,感受着那成片的落雪。
他们冥冥中觉得,是轻鹤来看他们了。
安月曾对陆斯回说过,最痛苦的思愁不是发生在人离世的那一刻,而是发生在某个忽醒的黎明,一场滂沱的大雨,一根点不燃的蜡烛,一行偶然读到的句子。
在这些琐碎而不经意的生活细节里,思念的悲痛会如洪水开闸般,向他们侵袭而来。
雪越下越大,陆斯回凝望着远方那皑皑的落雪,却觉一片昏盲。
他知道这思愁会留存于他的神经末梢,成为无法疗愈的痼疾。可比起遗忘来,他更愿意带着这份痼疾,同心中的轻鹤,向前共行。
到了张叔的葬礼后,林漫尽了该有的礼节,同等着她的父亲,向停车场的路上走去。
冷风刺骨,父亲把大衣脱下,披在了林漫的身上,“披上,你穿的太薄。”
大衣上的余温裹住了打着颤的林漫,她爸连关心的话,说起来都像是下命令。
她看着父亲的白发,不再那么挺拔的脊背,她叫了声父亲,“爸。”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根本不会有神明。”林漫不知该跟谁说出心中的苦涩。
因为无论是姑姑林昂,还是迷舟斯回,他们每个人都在被无尽的苦涩翻搅,她只能问问父亲。
“如果真有神明的话。”
“她怎么忍心看我们这样难过。”林漫和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如果真有神明的话,她为什么非要这样一次次考验我们?”
“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受尽伤害,去换取无所谓的成长感?”林漫努力平稳着她变急的气息,“如果...”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我不知道我们还要有多痛苦,她才会看看我们,我不知道要祷告多少次,她才会保佑我们。”
“我们还要有多坚强,才算坚强?”
一句句无助的话语随着雾气,浮于了大雪之中,林漫的眼眶变红,“用不可弥合的伤与痛,来换取成长,真的值得吗?”
脚下的道路是湿透的黑亮,林父停了下来。他沧桑的目光凝着远处,良久后,缓缓开口道,“马来有句古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