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视了一眼,并没有见到蒋秉南的半□□影。
戏已开始,演的是卓有盛名的月蟾戏班的《绿衣》,戏台上长袖涌动,我看不太分明,只听得着绿衣的女子,唱腔圆润深情,像珠玉纷纷跌落,满盘都是叮呤铮然之声。
台下掌声骤然而起,更有喝彩之人,激动大喝“好、好......”。
我也附和着鼓掌,但一人看戏,着实无趣。
刚立起身来,门帘掀起,一女子微一勾腰,闪了进来。
“周小姐,冒昧了。”
我立在原处,看着她,才知是蒋晓凤,她灰色贝雷帽,一身鸦青色呢子大衣,十分洋气时髦,与我初识她时,真真换了一个人,唯一能让人记起、辨识的便是她眼下脸颊的浅浅雀斑,生动明媚。
但她这时来,而且明显口气不善。
我没接话,等她开口。
“是我阻下了蒋秉南,家中有更重要的事。衍双小姐,你们这些日的走动,我不是不知道,今日来,是有话想和你说。”她哼笑,脸颊微红,不知是走的急迫,还是生气使然,“上一次见你,还是在鼎泰,当日.....”她顿了顿,似鼓足勇气,“当日那般神态,让人看了着实可怜。今日来看,你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说相当有手段了。我想问的是,你和大哥到底是真是假?”
我轻笑,“你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当日,蒋小姐不是可怜我吗?你忘了,是谁说,如果有难,愿意鼎力相助来着。怎么,这会儿,搁到蒋秉南身上,就不行了,就是玩弄手段,算计人心?还是,当时你只是说说而已,全是同情可怜作祟,是否满足了自己高高在上仿若菩萨降世的优越感?”
“你、你.....”她被我堵的急迫,一时磕绊了几声,语气凶狠了些,“对,当时是我们同情多些,你若有难,我们也定当帮助。可是,大哥是无辜的,他真心待你。 ”
“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我见过你疯了般的模样,对捞鸭饼你明明爱极生恨。我怕大哥成了傀儡,成了你的工具。大哥身在其中,一时迷惑,但你明明清醒,是最明白的人!”
我讥诮冷笑,“蒋小姐倒比我还了解自己。如果今日,你是来问我,对蒋秉南是真情还是假意,对不起,我无可奉告。”我扶着椅子坐下,“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蒋小姐和我都是女人,想必你也知道——女人心海底针!”
她一时语塞。
我抚了抚茶杯,台上《绿衣》刚刚唱罢,戏幕缓缓落下。
她默然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些,“衍双,是的,我们都是女人,都已为人母。时间过的很快,都快两年了,日子多不经混。你美丽聪慧,无人能及,男人于你,都是唾手可得。大哥,大哥虽是经商之人,但他赤诚博雅,最是诚心待你。他的事,我四叔已是十分不满。”
她顿一顿,笃定抬头视我,“算我请求你,衍双,如果你不喜欢大哥,请不要伤害他。如果喜欢,那就祝愿。祝愿你们能携手做彼此的良人。”
我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她披肩发,脸颊雀斑分明,看年龄似与我一般大,她裂开笑,指指我的肚子,“看起来你快生了?我们见过的,你忘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他们一个个口口声声,你美丽聪明,你机慧过人,你来日定堪当大任。只是,时间铩羽,内心涩苦,倒无人可言说了。
我走到她跟前,握握她的手,让她心安,“我会。”
我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
唯一能护佑的是:
你若赤诚。
我必诚赤。
☆、寒冬
时值寒冬,万物萧条。
每每报纸上都有南北鼎立,战事频繁。百姓罢敝,财匮力尽,民不聊生之语。只是身处花都,恍若世外。竟丝毫不觉原来这已是流弊乱世。
花都如一汪清潭,兀自深澈,在北方纷纷为军费头会箕敛之时,花都工业却迎来历史新契机,永新纱厂作为花都颇具实力的营企,更是迎来大发展。蒋秉南一心执事永新,秉持各项制度和技术革新,废旧制、立新规,并学洋人做派,以优渥厚待收揽人才,更是将纱厂的新技术人才送往西洋学技。一时之间,以永新为首,华洋商人一反之前恶意竞争,互相倾轧之态,抱团取暖,其结果也是多方共赢,家家赚的盆满钵满。
花都商会坐看绅商巨贾们将花都纱锭百货、烟草行当舞的风生水起。而达官显贵之流们更是坐收渔利。
钱穆云喜悦尤甚,身穿时下最新款的昂贵金丝绒西装,身材精干,坐于貂皮软椅后,对我点一点头,“请坐。”
他今日心情大好,整个商会人人都能看的出。
他笑一笑,“怎么样,这三月多来,还吃得消。近日,商会事务繁杂,信函文电增多,交游也甚广泛,此前,我们与租界多有交涉,商会准备设一文书间,请一位懂法语会翻译的秘书,专司文案翰墨,如今时机也正好,你意下如何?”
钱穆云如今甚得政府看重,圈子里已传了好一阵,当今执政者更是有意让他做财政参议,真真荣光无限。
我答,“这是好事,会长尽管安排。相信商会里人人都会拥护会长决定。只是多余问一句,会长是否已有人选?”
他略一沉吟,“人选倒是有两个,只是.......”
我心下了然,含笑说:“既人选都已大定,这事成便是早晚的了。只是会长出面恐多有不便,是否需要我一手促成?”
“今日来,也是想问你,你也曾在会办厅呆过,工部局局长的侄女在海外留过学,你可否听说过?”
“嗯,海外留学,熟悉彼邦政情。且在租界小有声名。这人选的确不错。”
钱穆云嘴角一歪,隐溢的笑便露了七八分,“这事交与周秘书长你,我倒是十分放心。”
我起身,谄媚圆滑地回道,“能在会长麾下,没有薄技傍身,岂不是丢了会长的脸。放心吧,此事办好了我自来回你。只是......”
他向貂皮阮椅里深陷了一分,笑说,“秘书长倒跟我客气上了,有话直说。”
我清了清嗓,“也不是什么重要事,这段时间会长也知道,如今花都工业贸易新兴繁盛,百货烟草也开始蓬勃发展。作为劳通旗下的安丰货贸在花都本来一直不温不火,如今更倍加艰难。倒是鼎泰的宝姿已将触角伸向花都,听说现在在莫干山、梅蓝里、清岭等各个街区港口已差不多成独霸垄断之势。花都各个百货贸易公司无不家家自危,这个宝姿——也该杀杀他们的锐气了!”
钱穆云终于从他的软皮椅里站了起来,扶着桌子缓慢踱了两步,神色莫明,“嗯,这个事我知道的。衍双你,你跟蒋家的关系我也知道。你想让安丰独具优势。只是,如今工业贸易还有漕运海运业务陆续兴起,帮派纷争更日益剧烈,各家都想独大,都虎视眈眈,并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他鼻子里似缓慢哼出一丝笑,也许仅仅是我的错觉,“如今形势还未明,我们要做的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不过,你放心,劳通业广基恢,安丰毕竟有所依傍,定然差不了。”
我欠了一欠身,说好,“既然会长都说了,那我就等着安丰兴盛不衰,蒸蒸日上!”
走出会长办公室。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想未竟的话就留待下回再说吧,毕竟兔子逼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还是一只精干的老虎。
☆、卓安
黎上圣舞厅里霓虹灿烂,大马士革玫瑰铺了满阶满地,花腰女郎们穿着曼妙的流苏轻纱,姿态婀娜,衣香鬓影。舞池里男男女女,拥偎缠绕,耳鬓厮磨。
我坐在吧台的一角上,眼前灯光飞舞旋转,由明转暗。
我没想到会在如此情景之下,再见到卓安。
是的,我记得这个少年,唇红齿白,隐隐稚气,却在迎面对视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时,那股异于脸庞的老成沉稳便显露了出来。
作为许家杰身边的心腹之人卓安,与其主人步步紧随,明察洞澈。那过去的四年,我都没有记住他,的确很失败,难怪会被许家杰一脚踢出府。
那一日,一别,想来竟是两年未见了。
我递过去手中的酒杯,“卓安,真是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愿不愿意尝一尝花都的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