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起身,铁门外的人早已不耐烦。
我被禁锢着带到邓宝锟面前,邓宝锟终于变了脸色,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人,此刻积聚了挫骨扬灰的怒气和怨恨。
“先打残她的脸。”
“邓先生,容我说句话,再打不迟。”我说,“囚室里关着的人,还是放了他吧。我既然能来,就没想过要走。你关着他,你怎么会找得到许家杰,找不到许家杰,不就等于自己败下阵来。再说,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当初因为我,你爹才横死面厂。”
“如果我不放呢?”他卸去傲慢,仿佛毫不在乎。
“不放也很简单,我立刻就死。这一辈子,你也妄想找到许家杰了吧。而且,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像我一样。不赌一把,你怎么知道许家杰还活着呢?难道你也信,就那一段干尸,横贯鼎泰街的许家杰已经死了?”
他沉默。
他踱步来到我面前,邪肆一笑,“一个女人而已!都说,行走江湖的人,最忌有弱点。纵观鼎泰七大帮,兴和堂大K哥好赌,安庆柳七好青衣戏子,四庵姚光海侍母如命,莲花社邱希城贪慕虚名好与政党勾连,而我爹邓衡山好兄弟义气,青崖帮呢……传说青崖帮的捞哥以狠绝称,不沾酒色不慕虚名,原来弱点在这里。”他踱步鼓掌,像一个终于得到了糖的孩子,开心地哈哈大笑,半晌方停顿下来。
他在我身旁停下,阴郁凶狠地道,“原本,我不信我爹的死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两年多以来,青崖帮的捞鸭饼风流场里过,片叶不沾身。在这鼎泰街,你踩他一步,他便退一步。你踩他两步,他便退两步。原来,他的弱点在这里。”
他突然转头,阴鸷的眼睛里射出毒蛇一样的光,“现在,我信了,不,不——是,我不信都不由我了。因为,我真的想看看,我特别特别好奇,青崖帮的捞鸭饼是否为了一个女人博一命!”
说完,他哈哈大笑,仰首昂天,仿佛说了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番外
我叫卓安。
周卓安。
生逢乱世,五岁起便跟着哥哥讨生活,睡过清岭港口最肮脏的水果街,吃过水果街腐霉发烂的果皮残渣。
我问哥哥:何时才能喝上一口粥,就像水果街前门阿三喝过的那样?
阿三也不是生来就有粥喝,只不过他福气好,有一日被前门的赌档档主万老虎看上,说阿三头脑聪明,识人辨色,又腿脚灵活,从此阿三便有粥喝。
哥哥身板挺直,“卓安,哥哥平时怎么和你说。肚子饿的再紧,也要留一身骨气,不偷不抢,凭自己双手讨饭,你看阿三有粥喝,可知他入的什么门什么场,前门赌档,派系之争,腥风恶雨,岂是我们能入的,迟早将命玩玩。”
可是哥哥说错了,即使我们不入赌档,就能保命了?
这一日,龙兴门小鸡仔们气势汹汹,鱼贯而来,问哥哥是否看见一高高瘦瘦身上有血的男人逃到这水果街?
哥哥谦卑温笑,“不曾见过。”
龙兴门小鸡仔们满腹狐疑在我和哥哥身旁转了三圈。
一声厉喝,“要是敢撒谎,取你狗头!”
瞬间散去。
我和哥哥回到巷尾破败不堪烂砖砌就的依身之所。茅草搭的再厚,我也能闻到我的破羊皮毯散发的气味。
只是,多了一个人。
那一个高高瘦瘦身影,满身是血,气息微弱,见我们靠近,警戒抬眼,冷峻厉色。
哥哥将半个馒头递予他,“我识得你。从巷尾□□过,是水果街怡红楼后院,院里有口井,平日一块巨石压着,沿枯井暗道一直走,穿越数百米,可到广福楼,入鼎泰街。是福是祸,请尽快走吧!”
他接过馒头,奋力爬起,攀上高高墙垣,纵身一跃。
当晚,睡得正香之时,一阵呼喝喊杀声不断,刀光棍影,生死一命。
再睁眼时,哥哥已死。
那向前直直伸着的手,不知是否是也想我快走,脱出这无间地狱。
我找到阿三,求他看在一同讨过饭的份儿上,跟万老虎美言几句,让我也有粥喝。
在万家赌档谨言慎行,再不用饥寒交迫,冷饿相携裹,只是夜深人静,想起哥哥,那喝下去的粥便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五个月后。
一人来找我,黑衣礼帽,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今年十一。也会识人辨色。
“为什么要跟你们去?”我身板挺直,仿佛已不惧黑恶。
再见他时,干干净净白布衣,没了狼狈衰弱,却一样冷峻厉色,只是嘴角提了提,“以后在青崖,跟我做事吧!”
从此在青崖帮姓青,做起了青崖帮里的小弟。穿黑衣戴礼帽,日日都有粥喝。
鼎泰街方圆三百里,门派众多,但唯青崖、宏义独大,在这乱世,不入门派,又岂有活路可走?我想跟哥哥说,只是灯影静默,我再没了哥哥。
小弟一做七年,终一日,我也能在这青崖帮寻得一席之地。在这偌大帮会,不缺的是勇猛善斗,八面玲珑,缺的是忠肝义胆,铁血丹心。我想跟哥哥说,只是灯影静默,从此一路向前,无人可说。
再说许家杰。凭的是英雄孤胆,自我十一岁那年跟着他,见过他命悬一线的狼狈,也见过他迎风卷浪的果敢,成大事之人,便是这样,雷厉风行却又谨慎稳妥。
我见的世面少,除了哥哥,最最景仰的人便是许家杰了,而且他待我也极好。
从小到大,待我最好的除了哥哥,便是许家杰了。
我也曾在青崖帮的社堂门厅里,独自一人跪于三蒲团上,一磕二拜,从此,心系青崖,无论生死。
“卓安!”一声清冷语调,打破昔日怀想。
是熟悉的声音,我回转身,促步来到他前面,灰色西装搭于肩头,手里是长长铁灰烟斗。
我心内悚然。安静接过他手中烟斗,放于桌上。又将他肩头西装拿下,“杰哥,记得你上次说不会碰烟。”
“我没吸。”片刻默然之后,他开口,“人人争抢的烟草,我真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说完又嗤笑,“不过金钱欲望作祟罢了!”
我安静等后面的话。
“看到她了吗?”
我如实报他,“只远远见了一眼,衍双小姐看起来瘦了很多。但是她很安全。我看她在和悦茶馆喝了足足三月的茶。她的足迹就是和悦、乔艺当铺、顺德饭店。”
停顿了片刻,我终鼓足勇气,“杰哥,你真的不见她了吗?”
待我抬头,身影已远。
我摇了摇头,除却一声叹息。
自那一日,鼎泰竹园院落门口一别,我也不曾再近距离见过周衍双小姐。
青崖帮里人人私下议论,周小姐、李小姐、王小姐。。。这世上小姐多了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捞哥岂会吊在一棵树上?
一日,宏义社举办六堂社会,宏义社社主邓宝锟召集鼎泰六家堂帮主议会,说是议会,不过是商讨怎么平衡鼎泰各路水费路费地皮费房屋费烟土杂捐。宏义社三千小弟热热闹闹在宏义社门前恭迎八方来客。
“卓安,你去备车,我们往宏义社。”杰哥起身,脱下西装,换上青衣长布衫。
他这两三年来已极少穿青衣长衫。
我迟疑了片刻,“杰哥,宏义社此次绝非善意,我们真的要去吗?”
“去,既然是鸿门宴,就该让他演到底。”
“那我去通知门下堂主们?”
他手一挥,“不用。就我们俩人。”
六堂社/会,各路社主齐坐堂厅,邓宝锟居于主位,泰然安座,拱手揖礼,“在下真心感谢各位光临会/社,这些年里,咱们打也打过,闹也闹过,今日大家齐坐一堂,我也卖个脸面,以后不论恩仇,携手合作,将六堂的生意发扬光大,不仅在鼎泰,在铜锣,甚至往花都,咱们兄弟们都能有生意做,做大生意!”
席下各堂主纷纷点头微笑,表言,“六堂一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邓宝锟扫视一周,落定青崖帮方向,见有人不语,嘴角微斜,“不知青崖帮此次什么想法?敢问捞哥,小弟今次想法,你有什么意见?”
言语极尽礼道,态度实在蛮横。
我投眼过去。
“宏义帮胸怀大家,青崖当然举双手赞成。听说,本次议会,要将各项杂捐作三七四六分成,不知宏义具体怎么操行?又该如何分抚我们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