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今日有李大孃来说书,小的给两位挑个近的位置罢?”
能在京城的大酒楼子里当迎客跑堂,应变的能耐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听得方才郑氏说“离京已经多年”,还极贴心地解释了一回,道:“那李大孃是这一二年间极有名气的说书娘子,也不说戏折,只把前朝趣闻密事一一道来,难为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得来的许多轶事,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色色都有,偶尔还间夹着几桩今朝事,京中许多人都爱听!”
听得有秘闻趣事,郑氏便点了点头。
那小二果然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又报了一通长长的菜名,郑氏看着点了几个,正在等上菜的间隙,向沈念禾介绍道:“这酥黄独却又有另一个名字,唤作‘懒残芋’,取自‘煨芋谈禅’之意,十分有禅思,凡举沾点文气的都爱点。”
沈念禾听那名字十分奇怪,问道:“什么‘懒残芋’?”
郑氏见沈念禾不知,便解释道:“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多半你对这些个史说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听过——说的是燕朝时太宗皇帝李附少时郁郁不得志,因他出生时难产,又相貌平平、个子矮小,不仅不受父母宠爱,还常被家中兄弟欺负,十岁时便愤然离家,并未带得分文在身。”
她简单把典故说了一遍。
原来燕太宗李附一路与寻常百姓同吃同住,甚至还和着僧人一起乞讨饭食,只是那些个僧人不知他来历,见其可怜,便指点他去衡山上封寺中寻一个僧人,法号唤作“明智”的,因那明智和尚十分懒惰,从不自己化缘,只从同伴僧钵里讨吃残羹剩菜,又瞎了一只眼,是以被人起了个绰号,唤作“懒残僧”。
李附去得寺中,却见那明智和尚正在拿干牛粪煨芋头,不管自己说什么,全做不闻,等到芋头熟了,却是先吃了半个,另半个丢在地上,同他道:“莫要多言,自去领二十一年皇帝罢。”
果然李附登得帝位,做了二十一年整的皇帝。
再说他登位之后,特地遣了使者去请明智和尚去京中面见,然则那和尚只在火边煨芋头,任由鼻涕滴到胸前了也不去管,那来使劝他赶紧擦擦,才好去面圣,和尚却说,哪有功夫为俗人试涕。
这话传进宫中,燕太宗李附却是抚掌大笑,赞道:“煨芋谈禅,不愧‘明智’之名。”
郑氏说完,却是叹道:“事件都夸燕太宗虚怀若谷,纳谏如流,乃是难得的明君,由此可见一斑!”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义兄李附自小长得高大,又相貌英俊,极得母亲同祖母宠爱,仗着这两人撑腰,只有他欺负兄弟的份,几个兄弟哪敢欺负他?
而他那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哪有空去管几个儿子?
再一说,两家一直隔壁住着,十岁时他几乎隔不了一日就要过来蹭饭吃,甚时离家出走过了?
还虚怀若谷,纳谏如流,那人小气明明小气得不得了!
可见史书不能尽信,多半这些个故事都是其人编出来自夸自褒的罢。
沈念禾尚在震惊,早有小二把那懒残芋端了上来。
这回却不是拿干牛粪煨的了,原是取了小土芋隔水蒸熟,又剥皮切片,裹了研磨得细碎的香榧子、南杏仁并熟咸蛋黄、面粉同羊奶调和,在锅里拿小火慢煎,最后碟子里还给了盐巴、胡椒、糖末几样佐料。
郑氏给沈念禾搛了一块,道:“试试味道。”
芋头这种食物,只要本身是粉糯的,怎么煮都不会难吃。
沈念禾依言尝了一口,先吃到咸蛋黄特有的咸香,又尝到香榧子、南杏仁的果仁香,最后是芋香,那芋头果然外酥内粉,好吃极了,其中还间夹着一点羊奶的乳香,味道丰富又奇妙。
她忍不住道:“婶娘,咱们给三哥带一碟子回去罢,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不晓得能得什么东西吃。”
郑氏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我原是嫌弃麻烦,不过既是你这般贴心,我自然不去拦着的。”
又道:“可惜你裴六伯不在了,他往日也喜欢吃芋头,还爱吃效仿那懒残僧人的吃法拿干牛粪煨着吃,说是其中别有一种青草香。”
沈念禾:“……”
这酒楼上菜慢得很,一小碟子酥黄独都被两人吃完了,其余的菜还没上,正等菜的功夫,却见隔着两三桌的地方有几个人喝酒吃菜,那一桌又是说,又是笑,毫不顾忌旁人,口中大声说着闲话,四周桌上的客人都投过去嫌弃的眼神。
沈念禾听得隔壁那一桌有个书生小声与同伴抱怨道:“好没教养,大众广庭的,难道只他们一桌吃饭!我且去叫他们把声音放得小些!”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站起来。
第86章 瞪得好凶
同伴连忙将他拦下,道:“你瞧那一桌的体格,人人头大脖子粗,一条胳膊都顶你一条大腿,咱们还是不要去惹事的好,还是早吃完早走算了!”
那书生却十分不满,道:“凭什么,这丰乐楼难道只做他一桌生意?”
口中说着,将那同伴的手一把推开,道:“我知道深浅,又不蠢,不会自家去的,待我去寻个楼中管事来说!”
语毕,他果然左右扫了一圈,匆匆往后头去了。
那一桌仍在自顾自地高声闲聊,仿若在自己家中一般。
当中一个半敞着一边胳膊的大汉嚷嚷道:“你们听没听说的,那冯凭昨晚搬去曹门大街了!”
他话一出口,原本嗡嗡作响的一楼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几乎个个客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有猜拳的都不出手了,有喝酒的那酒杯也只停在嘴边,甚至还有话说到一半的,嘴巴张着,都不晓得闭上,皆是盯着那说话的大汉不放。
“真的假的?”
同桌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当中一人笑道:“怕是假的罢,那沈家怎肯给他搬进去?沈度支的又不吃素!”
沈念禾却是听得隔壁另一桌有个书生与友人小声议论道:“那人怕是说胡话吧,沈众普可是才任了度支使,岂不比那冯凭区区一个徒有其名的通侍大夫来得厉害?”
一旁的郑氏本要同沈念禾说话,此时却是面色微变,也把头转了过去。
沈念禾只觉得那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心中也生出些警觉。
——这又沈又冯的,不会正巧就是同自己有关系的两家人罢?
虽然暂时没能确认其人所说的究竟是谁,不过大魏制承燕朝,官制也不过略作更改,大体并无变化,她很快就把其中关系琢磨出来了。
本朝政事堂、枢密院之外,另有三司,其中三司使主理财计,又作计相,下辖盐铁、度支、户部三处,是以唤作三司,其中以盐铁权力为最大,其次度支,再次户部,各司当中具有正副两使。
能做度支使,比起通侍大夫这样只拿来领俸禄,手头并无什么差遣的虚职,的确能算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官。
此时当中那大汉听得同桌人的质疑声,却是大着舌头道:“我亲眼得见的,冯凭一家子都搬得进去了,他自己骑在马上,一旁又有人举着灯笼,当日被扯掉的半边胡子还没长出来,下巴胡须一截长一截短的,十分惹眼,怎可能作得了假?”
大汉声音洪亮,手边还放着两大坛子酒,脸上喝得通红,显然已经有点醉了,说起话来嘴上也半点没有把门,又道:“况且沈家再怎么厉害,沈众普几兄弟毕竟要脸,难道还能找人守在屋子外头,拦着不让冯凭进?这种时候,越要脸越不好使,越不要脸才越好使!”
桌上又有人问道:“这两家闹个不休,冯凭倒也算了,自冯老相公走了,这一家早已落魄,手中一穷,心气就短,为这一处宅子争来争去的也是正常事,可那沈家却是多年世家,于河间府自有基业在,好端端的,何苦要来抢这三进五进的房舍?”
这回不用大汉说,同桌另一人就已经抢白道:“你好大方的嘴!曹门大街的房子,是你你舍得让了出去?”
前头人嘟哝道:“左右也用不了多久,等着……难道不还是要收回监楼司?”
他话一出口,就被其余人笑话道:“说你土包子你还不肯承认!这可是太祖皇帝赐给冯蕉的宅子,不是那等寻常相公得的素宅,那地契的名字都已经改做姓冯了——曹门大街的大院子,你是沈众普,你舍得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