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让了位子出来,不管酿酒房也好,隔槽坊也罢,俱都回到了左久廉手里,任由他随意分派,然则左久廉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天子亲自下旨意,这是何等看重?
他确实不把裴继安当做自己人,也不想提拔此人,可他看不上是一回事,别人看上了从他手里要走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这出头的人还是今上,倒把那裴继安的面子撑得如此漂亮。
原本他强让裴继安让出隔槽坊,又命他去管酿酒坊,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那裴三会去寻詹掩夫,甚至詹掩夫还可能去找石启贤,最后由上压下来,说什么各退一步的调和话,不过这些他都不怕,早想好对策如何挡回去。
可而今出面的变为了周弘殷,难道他还能闯进文德殿去,同天子说一声——这姓裴的能耐不行,不如我好用,还是把他留在司酒监。您瞧我怎样?有什么差事,不妨使我罢?
左久廉自然不是看上了那军将一职,而是看上了在天子面前出头的机会。
官品有什么要紧的?天恩才最重要。
只要能叫天子记住自己这个人,难道还缺立功的机会?
天下人才多得是,为什么枢密院,政事堂里永远只有那十几个人?难道当真拔不出高个子了?还不是因为天子只用熟了这些人。
左久廉这几年一直使力做事,在石启贤下头做牛做马,就是想得个机会上去天子也好、太子也罢,这两个人面前混个眼熟。
他是不想要裴继安留在眼看就要立大功的隔槽坊,却不代表不想要裴继安去酿酒坊。
此人如此大才,要是去了酿酒坊,管起事情来自然事半功倍,虽然比不了隔槽坊,也出不得什么大功,然而隔槽坊、酿酒坊两处一道,已是能叫明年司酒监成大器,出大风头,乃是他计划里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是他走了,隔槽坊毕竟是新坊,要是遇得什么突发之事,寻谁人去问?
而酿酒坊,一时之间,又叫谁人去接手?
做得不好,他如何能立功,如何能再往上一回?
左久廉当着裴继安的面恭喜了一道,回得自己公厅之中,越想越不对,忙使人递了话去给石启贤,想要使计将姓裴的留下来,偏偏这一向朝中实在事忙,石启贤日夜不休忙于政事,一时半会,竟是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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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继安哪里晓得他嗤之以鼻,甚至有些嫌恶的天子任命,在左久廉眼里居然就变成了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他今日进得一回宫,又见了周弘殷,旁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十分为自家七叔不值。
碰上的是如此一个天子,可笑二字,简直都不够形容的,不入官就不入官,黜落就黜落,何苦要投河去?
他在宫里时震惊的情绪多过其余,此时出来外头,倒是渐渐想转过来,仔细一思考,倒觉得趁着眼下带人外出一回,未必不是好事。
第338章 生事
今日觐见时看天子那模样,显然已经非类常人,再撑着不死,如此胡乱为之,用不了一年,朝中必乱。
裴继安要是不走,就这般留在京城当中,不出头还好,一旦因为酒税事冒了尖,虽然人微言轻,可能为朝廷得银得钱,自然也能给人赚银赚钱,风云变幻时,遇事反而难以回避,倒不如远远躲开。
自上回听得左久廉说要将自己从隔槽坊转回酿酒坊,裴继安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次虽然殊途同归,却是正好用来交接。
他平日里的宗卷本来就已经做得无可挑剔,另有隔槽坊筹立以来的账目,无论实际经手的人究竟是谁,从始至终都归在詹掩夫名下去签押,又经左久廉再审。
当日提出这个流程时,左久廉只以为这是裴继安懂得进退,给自己面子,到得今时,却是想要阻拦而不得,又兼人人看着天子下旨,没有正当理由,也不敢拖延交接,只得收了一应东西,任他走了,背地里焦急不提。
再说裴继安收拾东西回了潘楼街,进门寻了一圈,却不见那两个人,转进书房,见里头点了两根火烛,桌案、地面上摊开许多书册,又有大开的舆图,沈念禾捡了张椅子,挪了张小几子居中而坐,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推门进去,沈念禾早听得动静抬起头来,一时有些惊喜,道:“三哥回来了?”
裴继安便走近去看,见得这一地的书册,又看边上放着的大木箱子,倒是反应过来,问道:“这是宫中送出来的?”
沈念禾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的舆图,忍不住问道:“怎么都是西北事,眼下也没听说要对高昌、龟兹用兵,翔庆也渐要告一段落——莫不是郭监司那边来了什么信?”
她说完这话,却又有些犹豫,到底忍不住,又指了指一边回鹘文的书册,低声再问道:“我还看到有荒漠雪莲一事,陛下不会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罢?”
裴继安也不要交椅,只行到沈念禾面前,撑着她椅子的扶手半蹲在地上,轻声将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他想叫我带人去龟兹同高昌之间的大漠里寻雪莲。”
纵然沈念禾早已猜到了几分,此时见得这匪夷所思的行事是真的的时候,仍然有些发懵。
从古到今,想求长生的帝王其实不在少数,差人乘舟跨海、翻山越岭的,也不是周弘殷头一桩,然而从前事毕竟只是从前事,一旦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而身边人还被卷入其中时,就不能轻易面对了。
她从前跟着商队一同去高昌、龟兹,都是要尽量绕开荒漠沙丘,便是不能绕开,也要快速而行,可今次裴继安领的差事却是要在沙漠之中穿行,找一样必定不存在的东西。
这又怎么办得到?
过了好一会,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裴继安道:“总不能跟着一同发疯罢?三哥还在忙隔槽坊的事情,难道朝中不缺银钱了?怎么就落到你头上?”
这样一个天子,他不早死,此时的折腾就只是个开头而已。先折腾离得近的,自然就是王公大臣,由近而远,过不了多久,就会波及到天下百姓。
虽然四周无人,裴继安还是将手指按在沈念禾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道:“噤声,这话不要再说。”
沈念禾也晓得厉害,忙闭了嘴,倒是想起郑氏来,又伸手裴继安的手轻轻拨开,道:“不止怎么回事,今日宫里来人送书,婶娘与我一同去接了,看着倒十分不自在似的。”
第339章 借力
裴继安循着沈念禾的指引看过去,这才留心到一边的大木箱子上覆黄绫,又看那箱子形状并不常见,长多过方一倍有余,并不太像书箱。
他听父亲说过从前事,此时一见那箱子,就知道问题所在,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沈念禾道:“你想来早有听说我那七叔进京殿试的旧事,却不知其中细节。”
沈念禾一向聪明,只听这一句,就猜到了几分,眼神微凝,跟着看向那书箱。
裴继安道:“当日婶娘跟着七叔一同入京,等了许久,不见有人送殿试结果来,最后只等到宫中送来一个大木箱,那箱子形制便与此类同,里头装的……”
他没有把话说尽,沈念禾却已经尽知,面色一变,再看那书箱时早知端倪,再想到郑氏反应,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婶娘在房中做甚。”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你我去了也无用,不如由她静一静。”
逝者已逝,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人总不能一直活在从前。
想到往日,又想现在事,沈念禾更觉胸闷,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忍不住问道:“三哥,今上要你去高昌、龟兹,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两三年,不知要遇多少事,一旦耽搁了,谁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况且荒漠之中那样险恶,你……当真要去吗?”
虽然是天子所令,不能抗旨,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如果面前这裴三哥不愿意,他是能想到办法的。
裴继安点了点头,声音却放得更低了些,道:“隔槽坊所得甚多,其势不可挡,可朝中十数年来用事太多,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一旦见得隔槽法能充税银,纵然晓得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却必定不会管控,我便是留在京中,过得一年半载,隔槽坊势大时,也要设法脱身,眼下虽然有些早,却未必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