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151)

作者:须弥普普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一份折子,实在太诡异了。

如果此时去一趟中书,把宗卷库中才放进去没两天的那一份送往宣州回折副本起出来,同郭保吉今次送来的放在一处,两相对比,就会发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

这位一向小敏于行、拙于言的郭保吉,一夕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辞敏捷,还会未卜先知,好似能事先猜到京中各司的人说的是什么似的,一一给了回复。

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事,石启贤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了一个姓郭的蛔虫。

针对都水监提及的圩田会致使堤坝崩塌之事,郭保吉的折子从古到今一一举例,阐明了塌方的原因,古时不可追溯,可近百年来,每次宣州大的堤坝损毁原因,在圩田边上发生的,全数列得清清楚楚,还绘了图案示例,建议在出水口外正前方加一道复堤。

至于修造圩田会致使江水泛洪,导致采茭人无以为业,朝中另有安排,抽不出人力与金银去修造等等问题,全数都给出了解决方案。

甚至还有不少回折里没有提到的问题,郭保吉居然都做了应对同解答。

朝廷没钱?

没关系,宣州自筹,甚至不会增加百姓赋税,一用各处公使库银钱,二用百姓自捐。

朝廷没人?

不要紧,由宣州自行征发民伕,另有荆湖南路冬日遭了灾,正好征用流民以工代赈。

采茭生计受损?

不碍事,正好叫他们先来帮着修圩田,修好之后,按出力同人丁分田亩,不是无恒产者无恒心?正好了,得了田,以后好好种地,总比只能看天采茭好吧?有了田地,把人都绑死了,你还怕他们反?

一项项,一桩桩,该清楚的地方解释得清楚,而涉及圩田、堤坝涉及的图绘处,却又画得十分清晰却复杂。

石启贤头一回看到的时候,甚至花了一点功夫细细去琢磨,才看得明白了。

这份折子看下来,他当时心中就生出了一个笃定的念头——这郭保吉从哪里得来了一个好谋主?又去哪里得来了这样一个精通水事的老水官?

更重要的是,他去哪里寻来了这样一个好捉刀!

不少段落,他读来诵去,虽是一眼能看出笔法同其人背后目的,却是忍不住被其文字勾着走:修了圩田,能新得田多少,新得商税多少,能补内库多少,能得桑、麻之属多少,增人口多少——郭保吉情愿以官身性命做保,如若不能,将提项上人头来见。

前有数据、示例、图绘,后有文字层层递进,句句渲染,尤其到得最后,以郭保吉口吻做保的那一句,添得恰到好处,简直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般文采,如此叙述,为甚不去考进士?!

幕僚有什么好做的??

实在要做,郭保吉的幕僚有什么好做的?至少也要做自己这个同平章事的幕僚官嘛!

第201章 多多少少

这样一份奏章,石启贤都看得不甚高兴,周弘殷心小疑多,又好面子,自然就更难受了。

如果按着郭保吉折子中所叙述的,修造圩田能得诸多好处,虽也有些弊端,却完全值得好好操作一番。

可对于周弘殷而言,他既不是水工出身,也不曾督办过水利之事,折子里的图绘同方案虽然写得十分清楚,其中道理到底是对是错,是否适用,犹未可知。

再一说,自己前脚才否了郭保吉的陈情,后脚这一边就改了口,这个皇帝,也做得太过丢脸了罢?

然则他一向要脸,又自觉乃是圣明之君,从前在处置大臣上吃过几次亏,时时给朝野拿出来私下议论刻薄寡恩之后,心中再如何恼火,明面上也要装个相了。

周弘殷把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扔到一边,对那石启贤问道:“都水监看了不曾?那一处怎么说?”

石启贤回道:“说是道理虽然没甚错处,不过当真修造起来,总会遇得这样那样的问题,况且一旦碰上洪汛,谁人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

这话中意思,显然不好明说,却是暗暗露出了几分怯意,表明先前断言下得太绝对,眼下只好努力往回找补。

周弘殷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水监没话说,郭保吉又不要朝廷出钱,也不用朝廷出人,甚至还愿意以身作保,宛如一颗滑不溜丢的沾油嗣子,叫他无从下手。

事情已经准备到这个份上,再不肯答应,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周弘殷只好道:“叫都水监再详细推算一番,圩田关乎国计民生,不可轻举妄动……”

石启贤面上不语,心中则是哂笑。

世人皆知这一位天子最好脸,看来今次是抹不过面子,又不肯一口否了,才叫都水监去做恶人。

一个圩田而已,不想给郭保吉修,明说就是,偏偏又要做出开明君主的样子,何苦来着?

然则那郭保吉又不用朝廷出银子,也不要银钱,其实只要中书盖个印同意而已,与石启贤并无什么干碍,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只恭敬领了命,退出宫去。

***

石启贤一走,周弘殷的脸就跌了下来。

郭家世代守边关不说,还常领兵四处平叛,数十年下来,在西北根深蒂固,已是尾大不掉。

然则这一族毕竟不同寻常世家,例如裴家、冯家,纵然或是已然绵延数百载,或是曾经权倾一时,可毕竟不过文臣而已,想动就动,虽然会有些许反抗之声,只要略耐一耐,便不妨事了。

郭家手握兵权,在军中甚有威望,一旦伸手去触,就会像打翻了马蜂窝似的。

周弘殷当日令郭保吉由武转文,已是思虑再三,步步铺垫才有的结果,选的是郭家中继一辈中最有能力的一支,却又不至于撼动仍是枢密使的郭骏,打的便是斩其羽翼,却又不至于动其根基,最后迫得这一家狗急跳墙的意思。

郭保吉到得江南西路之后,果然水土不服,在这一年多里头安安静静的。

只要如此保持下去,等养废了他,再循序渐进,去整顿郭家其余枝脉,就能把这一族给收拾了。

周弘殷算得很仔细,也知道凭着郭保吉此人往日行事,并不会安于尸位素餐,是以听说他想要修宣州圩田的时候,并不觉得多意外——如此人才,若是会耽于沉寂才是怪事。

可眼下见得监司递来的折子,周弘殷却难免有些心惊起来。

自古宣州就有圩田,几废几立,出事的时候多,安然的时候少,如果只是正常修一修,却是不怕,可现下修的办法太过靠谱,图绘、章程、道理俱通,压根不像是临时起意,倒似准备了不知多久,厚积薄发,滴水石穿,今次打算一举成型一般。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多,哪里来的如此能耐?

如果圩田修好了,他又顺着杆子往上爬,做出几样大功劳,不仅会叫周弘殷原本的盘算落空,还会转而助力郭姓本家。

届时此人又有武勋,又得州县功绩,将来还有郭骏在后头托着,俨然郭家领头人,更难打压!

倒像是自己原本的算计,还成全了他一般!

从前也不见这郭保吉有如此能耐啊!

此人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却也只是将才而已,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要论及治理一方,全不是一条道上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弘殷并非出身即为帝,他长于市井之间,很是明白“修圩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真正落到实处,要做多少事情,又会牵扯多少方方面面。

譬如今次郭保吉想要修的圩田位于三县交界,其中涉及本地豪强、百姓、宗族产业,光是整合地界,叫人全数同意让出地来修田,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另有民伕征调、材料采买、修造分包、后续分产等等,全是又琐碎,又难处置,可一旦遇得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圩田修不下去的理由。

为甚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多圩田,可那圩田绝大多数都是当地大族大姓的私田,每年旱时因为抢夺水源,各家、各宗族打起来的事情层出不穷。

周弘殷任过京都府尹,京城几无圩田,却也曾经因为这些抢水夺田之事弄得头疼不已,甫一接触时,几乎花了三两年功夫,熟悉之后才慢慢上手——这还是建立在他长在京城十多年,上下皆熟,助力甚多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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