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怪起裴继安起来。
裴继安就笑了笑,等到晚上,特地拿了个两本字帖过来,放到了沈念禾桌上,道:“我小时候描红用的,旁的没什么,却有一桩好,大小、高矮、排列都很整齐,你有空就照着写一点,若是没空,也没什么——你那字很好,虽不怎的整齐,却另有一种好看,灵气十足。”
居然还从石头缝里找出夸的东西来!
更要紧的是,他明明口气十分认真,沈念禾却总觉得自己在其眼睛里头看到笑了。
她虽说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找不到证据,只好道了谢,先收了下来。
***
且不说沈念禾这一处拿了裴继安的字帖,被吩咐要用来练字,另一处的谢处耘却拿着沈念禾抄的那十来页纸,偷偷寻个角落翻来翻去。
他看着那字,觉得甚是好笑。
——字体倒是有点样子,纸面却与自己半斤八两,同她那个人一般,面上看着挺精明,其实内里有点蠢呼呼的。
不过倒是顶有趣,叫人越处越觉得有意思。
这还不说,又十分乖觉,平时看不出来,今次才知道,她心里竟是这样挂着自己,还怕他记不住,暗地里把裴三哥的要求抄得这样仔细,叫他办起事来,不必费一丁点力气。
谢处耘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中生出些火热。
他起了心思,就有点压不住,次日一同出门的时候,趁着沈念禾还没上马,就做一副随口一问的模样,道:“你说世间男子是习武好,还是习文好?”
沈念禾此时正一心挂着堤坝的事情。
虽然裴继安没有同她细说,可猜也能猜到,这一回宣县的圩田虽然修得十分顺利,宣州城中却是半点不愿掺和。
堤坝上二十多个水工,并无一个是州城衙门里安排来的,相反,原本有好几个人被那裴三哥请了过来,没待几日,又给宣州衙门寻了理由抽走。
除此之外,见得州衙下发的各类告示、文书,也能看出来那杨知州很抵触修圩田。
这裴三哥如此着急想要各色数据,又要汇总成文,多半是想趁着春时之前联合各县把三县圩田修了,将事情落定。否则彭莽一走,杨其诞也走,谁又知道新任官员是个什么样子。
倒不如早早落定。
她脑子里挂着事情,听谢处耘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问道:“谢二哥怎的这样问?”
谢处耘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看外头掠空飞过的一只叽叽喳喳直叫的鸟儿,也不去看沈念禾,只道:“只问一问,你觉得文好还是武好?”
沈念禾顺口道:“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文武各有好处,无论走哪一路,只要为人肯上进,便是好的。”
她不过随口一答,可听在谢处耘耳中,却是高兴极了,复又问道:“那你觉得若是走武路,字写得不好看要不要紧的?”
沈念禾便道:“虽是不要紧,却也不好写得太难看罢?须知武将也要读兵书,更要知算战略,若是字都写得叫人认不清楚,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谢处耘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虽未说话啊,却是暗暗下定决心等这一厢忙过了,定要好好回去练字。
***
两天时间转瞬而逝。
谢处耘拿了沈念禾给的底稿,果然量一次,填一处,不仅并未出得半点纰漏,还因上头写得十分清楚,只要照着做就顺利得很,是以比起从前,没花多少力气就做好了。
沈念禾领着七八个人把数据整合起来,又算了一回,按时送去给了裴继安。
荆山脚下的圩田修了不过二十来天,已经落成,此时正当春日,柳树移栽过来活得很快,连芽都没有耽误发,又有芦苇成片成林,远远望去,当真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碧玉妆成万树高。
除却芦苇、柳树,另在堤坝边上又栽种有桑麻之属,麻虽未果,桑叶却爆青。
此时堤坝成形,水引入渠,不过短短大半个月的功夫,眼睁睁见着沧海桑田,日月换天,原本划分好的荒田得水灌溉,自堤坝往下看,从前的菏泽变为圩田,从前的荒地转为沃土。
沈念禾虽未亲手去做,只是在后头帮着搭了些算数之事,可见得那新得的肥田,又见得堤坝两道的桑麻柳,却也尽是满足感。
她不过出来透透气,站在此处看了一阵,正待要走,却见堤下一行人由远而近走了过来,当头那三人一前两后,前头的那一个十分眼熟——正是裴继安。
而后头的两个,一人身着绯袍,一人身着绿袍,绿袍那人落后两步,纵然隔得远远的,沈念禾都能看出来他脸上那殷勤笑意,可那绯袍人却极少说话,只听得那裴三哥讲解,一边听,脚下一边走。
按着大魏的品官冠服制度,五品六品才能着绯色官袍,而七品至九品则是绿色官袍。
那绯袍至少是六品官员,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动过,显然并不爱发问,脚下走得很快,也没有在某一处停留的意思,不多时就从远处走到了近处。
若是来参看的,按着路程,便要上这堤坝来了。
沈念禾担心自己被这一行人看到,正要抄小路退得下去,只还没走两步,却是看到下头那绯袍官人并不上来,而是冷着脸,掉头带上一群人走了。
第197章 借调
裴继安站在原地,并无旁的动作,边上彭莽却是急急追上去相送,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绯袍官人也头也不回,话也不说,径直走了。
沈念禾站在堤坝上看着如此情景,心知不对,便不再多留,回得小衙署,却见里头气压低沉,人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与这几日的兴高采烈截然相反。
本来堤坝已经落成,圩田也修好了,正是领功之时,可眼下屋子里却全是唉声叹气,不少人还聚在一处大摇其头,纷纷议论不休。
“是不是其余两县的圩田就没得修了?”
“你没瞧见那杨知州的脸色吗?明明此处样样都好,他却也不肯给半句褒扬,听闻本来连咱们这一处的都是不想让修的,今次连修堤坝、圩田的钱都是县中公使库自己掏,全靠当初裴官人同沈姑娘卖书得的钱……”
“这样大的功劳,简直同白捡一般,为甚不做?你看外头那些个新得的田地,光是宣县一地,就能得新田万亩,清池那一处好似河泊更多,如若也建了,正是能增两天千顷,如此好事,为甚不肯做?”
众人在此处说着话,见得沈念禾进门,却是不约而同闭了嘴,各自回得位子上。
沈念禾也不好去问,正要回屋子,却看张属坐在对面裴继安的房中,一脸的愁容,便过去问道:“方才那来的官人是谁?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属叹道:“是杨知州,原以为是来看圩田堤坝的,谁知来了就一直板着个脸,说什么都要挑毛病……”
沈念禾不由得吃惊道:“旁的便算了,这一回也能挑出毛病?”
州中又没给钱,更没出人,按理说压根管不到,更何况今次那裴三哥跟一位判官统管此事,工期乃是提前好的,连买材料都刚刚好,只剩下百十来块砖,十来根木料之类的,民伕也少有抱怨之声。
当着沈念禾的面,张属也没甚不好说的,便道:“说是咱们的堤坝样子做得不好看,又说离河太远,本可以得多点田地想……”
把杨其诞来时说的话复述了一回。
当真要寻毛病,便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这样大的一个工程。
沈念禾听得无奈,却也晓得多半是那杨其诞不想修三县圩田,是以拿今次来表态。
州中不肯答应,那就算裴继安能说动其他两县,对方而今肯定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张属眉眼间很是沮丧。
他虽然年长裴继安不少,却一直对其马首是瞻,一是因为裴继安确实有能耐,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觉得跟着裴继安有出路。
就如同这一回修圩田,如果能按着裴继安的计划修三县圩田,届时功劳落成,大家各分好处,他虽然只是个宣县小吏,可按功考绩,往少里说,升上一两级并不难,若是顺利,也许还能得个机会去考转末流官。
然而诸多希冀,今次已经全数落了空。
杨知州都不肯同意了,这圩田怎么能再修得起来?
光靠着宣县这一处,虽然也有很大功劳,可如果州中不肯请功,最多也只能官人们得些好处,实在落不到下头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