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10)

作者:须弥普普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顿一顿,又道:“朝廷拨银仔细得很,轻易不肯给的,莫说咱们宣县这样的小地方,便是宣州城中按例也不过一年拨下来几个钱,年初上折请银,五六月里能送得到就要偷笑了。”

“况且光靠着朝廷拨银、衙门积年按律留存的赋税,哪里够用,朝廷便听任下头自筹,先前点茶卖酒、发书砸砚,只要能赚钱,这公使库什么买卖都做,不过咱们这一位彭莽彭知县不太懂得经营,做来做去,旁的都起不来,也只好年年印书来发卖了。”

沈念禾顿时了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只好吃治下百姓。

不过点茶卖酒要拨个铺子出来,还要雇人做伙计,若是生意不好又要亏本。

可衙门刊书就不一样了,县衙公使库印上一二千部,足够一年吃用的。挑那下头书院、县学、乡学,按人头各自发派认买,去掉本钱,少说能剩个纯利二三百文一部,随随便便就是四五百贯钱,要卖多少茶水酒食才能来得?

乡学、县学学官,巴结县官都来不及,反正又不是自己掏荷包。

至于下头学生,虽说穷文富武,可当真穷到极处了,哪里能读得起书?咬咬牙,攒一攒,一年一二部书买回去堆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是肯定要骂将几句,不过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难道还能闹出事情来?

只是这书铺就不一样了,上头压下来书册数目,不但要放在显眼处,叫官差们晓得自己已经竭力促卖,若是将来卖得不好,还要自己捏着鼻子认买了堆在库房里生灰。

她一时忍不住道:“既是衙门印的,即便不能细心校正文字,买个好些的印版也不行么?毕竟是县官政绩,做得如此难看,也太眼浅了吧?”

一面说着,她忍不住就盘算起来,道:“若是交由我来做,选个好校本,请一位大儒来做序,挑上好的纸墨,悉心装帧好了,拿出去一二十本送与知名文士,叫他们写诗作文赞颂一番,只要运作得宜,哪里要强令下头人来买,怕是要被抢破头呢!”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却又越说越觉得可惜,道:“这样的好事,又能得钱,又能在文人中得名,还能在考功簿中记上一笔,竟是白白放过,咱们这位彭知县,难道是不喜欢升官么?”

校正经义诗文,少说须要伏案治学一二十年的功底,公使库中多是小官小吏,自然没这本事。

可小官小吏做不到,知县做得到啊!

能当到知一县的亲民官,怎么也得是苦读多年的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此时宦海浮沉已久,做学问比不上从前,可是对十三经这样基本的经义,又哪里可能忘记。

纵使不记得内容,当年学的是哪一个书坊刻本,哪一位大儒的校注,总能想起来一二吧?

她这一阵子看那裴继安书架上的书,其中一本《守课令》说的就是本朝考功之法,县官要三年一考,其中极要紧的一项考核便是“兴学校教化”。

印书刊文,自然是算作县官为辖内百姓教化所为,将来能入考功的,做得好了,能在考功纸上写个上百言呢!关乎升迁官途的事情,怎么能这样不上心!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简直可惜得心都要滴血了。

彭知县,您到底会不会做官,若是不会,放着让我上啊!

第13章 杜工部集

郑氏见她几乎要摩拳擦掌,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的同你裴三哥一样,一颗心都钻到官眼里去了!当日真该投个男胎才好!”

提起侄儿,她渐渐收敛笑意,有些叹惋地道:“继安原也是这样说,衙门里本来已经打算放手给他去管公使库印书……偏生遇到……”

沈念禾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遇到什么?”

仿佛林间饿着肚子的松鼠闻见松果香气一般,钻个头过来,十分积极。

她虽然脸上还是瘦,到底养了近月,那肉也略微有了一丁点,比起从前已是好看了不少,更兼此时又机灵又乖巧的样子,叫郑氏半点遭不住。

郑氏左右扫了一圈,特把沈念禾的胳膊挽住,与她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道:“县衙里头有个谢押司,原在你裴六伯手下当差,做事情很懂规矩,当日你三哥能入衙去那户曹司,他也帮着出了不少力,偏生有个独子谢图,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那时同他爹大闹了一通,说自己人胳膊肘朝外拐,父子二个几乎反目……”

“彭知县此人虽说能力寻常,为人却很温善,听闻此事,又因那小谢在他面前立下誓言自荐,还夸海口说必定能做得好,毕竟给谢押司面子,便将刊印之事予他儿子做了。”

说到此处,她指着面前一堆子无人问津的书道:“做出来的东西就长这模样了。”

管公使库印书事宜,不但可以采买纸、绳、墨等物,还负责征雇匠人、小工,再到后来发卖、计损,处处都能揩些油水下来,这样一个肥差,怨不得有能耐染指的人会不肯放过。

沈念禾一听便知,这事情哪里是单单一个小吏立个誓言便能做成的,说不得大谢小谢一齐上阵,才把差事落到手中。

她随手取了一本过来,乃是《春秋谷梁传》,那书第一第二页已是裁了边,翻开便见内容,不过低头才看了半边,已是挑出两处错误,简直不堪入目,怨不得那些个熟客无一个肯过来污眼睛。

衙门的事情,也不好多做评价,她把书放得回去,颇有些嫌弃地说那谢图道:“做成这样,定是要被下头骂的,若是瞒得不够干净,怕是上头也要教训。”

郑氏点头附和道:“在此处已是摆了大半年了,也不晓得总共卖出去几本。”

又道:“别理这糟心事,你想要看什么书,婶婶与你一同挑来。”

沈念禾此行自有目的,本是要专寻那有关大楚前朝的正史,前、今两朝太祖皇帝的传记,顺便也瞧一瞧而今文士们都读些什么书,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也不多言,只转去看墙面书架上排的书册,慢慢朝前踱步。

她挽着郑氏的手才走完两面墙,刚要路过一处拐角,忽听得前头一阵喧闹,循声望去,却是两人在吵嚷。

正说话的是个老书生,他身着襕衫,头戴幞头,露出来的鬓发同胡须都已经斑白,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对面人吼道:“你给我放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青年文士,此时手中捧着一部书,皱眉辩解道:“我先挑中的书,怎的就要我放手?”

“什么你先挑中的书!明明是我早看定的,你这般强抢,亏得还是个读书人,究竟要不要脸,讲不讲道理了?!”那老书生怒道。

这话夹枪带棒的,听得那文士也恼了,刺道:“抢别人东西?!这书是印了你的章,还是刻了你的字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我虽年纪轻,也知道老吾老,却有人年纪长,不知道幼吾幼。”

那老书生气得倒仰,骂道:“你……欺人太甚!老夫前次已是同伙计说过,这一部《杜工部集》进得回来,定要给我留住,方才问过前头……才、才来此处取的,怎的不是我的东西了?”

竟是话都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这一处吵得凶,把书铺伙计也引了一个过来,那人连连作揖道:“二位莫急,这是怎的回事?有话好好说,可是少了什么书?小的去库房里再找一部出来便是。”

那青年文士见四处人人都看向自己,一时也有些尴尬,忙把手中书名竖起来给那伙计看,又道:“正是!再取新的来予你就是!”却也不肯放手。

伙计凑过头去一看,原本带着笑的脸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那老书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取一本新的?说得倒轻巧,你去取给我看!这是特地从京城‘戴记书铺’抢回来的善本,由孙咎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全天下拢共也就印了八百部,一部要足钱二十贯,若不是老夫月前探得消息,特地交代过旧友帮忙留住,你在这宣县里头窝着,哪里有福分亲眼得见!”

那青年听得他这样说,面上将信将疑,手里却抱着书不肯放,强自镇定道:“你说是便是了?既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就是没有买主的,我已是看中了,此时便要买,凡事总要按先后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先去摸荷包,摸到之后,却是踌躇了一会,又把手挪到腰间解开一枚玉佩,道:“那伙计,你把这玉佩先做抵,也不要找赎了,只换这部书便是,若是不肯,我写一封书信,你拿去城东楼门巷子苏家取三十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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