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升眼底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失落,但他很快弯下身,借着捡杯子的动作,将所以不甘和痛苦遮掩过去。
既然林端不可能主动留下来,只有逼迫他,像技艺高超的匠人,一点点拔去猎物爪牙,剃干净他赖以御寒的皮毛,刺瞎双眼,毁去双耳。
从此以后,他就只能依靠他。
在段景升浅薄而霸道的认知中,驯养一只野性的宠物需要耐心,追回爱人,大同小异,大抵是让对方无所依靠,只能回他身边。
于是段景升坐起上身,将杯子放回林端手边,慢条斯理地斟满茶水,仿佛那是如何绝顶的好茶。
举手投足,一派优雅。
被驱逐的狼狈很快在游刃有余的优雅中弥散殆尽。
严延皱紧眉头,大约意识到段景升更加不好对付。
林端没再摔杯子,因为店主不停朝他瞪眼睛。
“多吃点儿,”段景升嗓音低沉,像在看林端脱衣服而非吃午饭,他轻挑眉峰:“回日本路长。”
林端手里捏着筷子,好险没一把戳瞎段景升的眼睛。
经过汀明这一遭,林端心灰意懒,没有再去同张纪道别,省得自讨没趣,在汀明国际机场,直接和严延飞回岛国。
段景升送他两,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阻止,只是遥遥目送二人离开。
直到踏上飞机,林端悬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落下,严延拉着他进头等舱,笑容淡淡地说:“你很怕他。”
“谁?”
严延没有回答,这个人是谁,两人心底都清楚。
林端略显不安,不过很快镇定下来,神情冷漠,摔回椅子里坐着,不咸不淡道:“他要我的命,你说我能不怕他吗?”
严延沉默,最终揽住他的肩膀,揉了揉,聊作安慰。
段景升曾经说,他要林端一辈子留在他身边,供他缅怀齐青。
结婚那天,林端是不以为然的,他只将其理解为一场交易,可时至如今,真相大白,林端明白了段景升的意思。
段景升要他死。
那种残忍和可怕烙印在林端心底。
他接触过太多尸体,知道人死后有多么丑陋,当来自爱人的死亡威胁赤|裸裸摆在他面前,说不恐惧,那不可能。
他就是怕了段景升,也恨透了他,让他在姓段的身边多呆一秒,都是刻骨铭心的折磨。
飞机向远,蔚蓝天空下,世间充盈着热闹与繁杂。
段景升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告诉他一切都准备好了。段景升挂断电话,转身去了惠和街。
何芳在淘洗蔬菜,张纪躺在堂口的硬木头沙发上,段景升那一脚踹得不轻,伤筋动骨,他一时半会儿连坐都坐不起来。
一直在星巴克等候的助理追上段景升,毕恭毕敬将大信封递给他。
何芳看见段景升,心里发怵,想了想自个儿少妇风韵犹存,于是扭着腰臀,挤出三分笑脸迎上前去:“帅哥,怎么又来了?”
张纪满肚子恶气,瞪着段景升道:“你什么人,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段景升什么也没说,走到张纪身边,拎着大信封一角,封口破开,一叠照片兜头撞到张纪脸上。
何芳跟男人厮混的偷拍照,显然是她那些厮混对象背着她偷偷摸摸拍摄下的。
林林总总,不堪入目。
段景升稍稍俯身,语气压低了,像是威胁又像警告:“我的爱人,没人能碰他一根汗毛。”
张纪瞪圆眼睛,浑身扑簌簌发抖,恐惧惊慌羞愤一齐冲上头顶。
段景升转头走出堂口,目不斜视地吩咐助理:“这家火锅店用地沟油,找工商、食卫和质监来查查。”
助理点头,转身去打电话。
·
一周后。
严家主营娱乐业,旗下艺人绯闻大规模爆发,控股的直播网站爆出涉黄涉黑,股价大跌,腾景率先抛空严氏。
严延头上还有个姐姐,快三十了,未婚夫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第二天该未婚夫就被爆出在校期间吸|毒品行不端,婚事告吹。
严延他爸妈年轻时发家的手段不大光彩,一件旧案在有心人指使下重登台面,遭致骂声不断。
严氏不是腾景那样的庞然巨物,没有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气势,在一连串打击中,这艘并不太成熟的商船在风浪中摇晃不稳。
严家丑闻爆出的第二周,段景升收购了严氏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成为名义和事实上的控股人。
段严谈判的场合十分严肃,严家父母以为段景升会提出如何苛刻的要求,没想到对方只有一句话:“让严延离开林端。”
那时严延才惊恐地发现,他以为自己和段景升势均力敌,没想到段景升蛰伏、忍耐了这么久,只为彻底打倒对方的致命一击。
段景升比他想象中更加凶狠残忍,即使腾景的账簿也不大好看,冒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段景升也要彻底摧毁林端可以依赖的严延。
日本,庭院水榭。
林端咀嚼大福,抱着膝盖眺望夕阳。
国内风起云涌他一概不知,也没有主动打听过,严延很少出现,每次出现都是满面疲惫,笑容勉强。
林端敏锐地察觉到,国内出了事儿。
傍晚,老管家敲门,低声说:“小林先生,严先生和严夫人来了,找你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内心的不安即将得到印证,林端站起身,趿拉木屐离开水榭,由老管家带领,穿过院子进了堂屋。
严家夫妻两脸色很不大好看,严夫人保养精致的脸上,皱纹多得藏都藏不住,她看见林端,先是重重叹气,继而又道:“你们男人间的感情,我一个女人是搞不懂了。”
“伯母,有话直说吧。”林端跪坐到榻榻米上,为这风尘仆仆赶来的夫妻俩斟茶。
严父威严仍在,拍打大腿道:“本来也不干你这小辈的事,我俩都是都是背着严延来见你一面,看看,你是个什么人。”
“段景升,给您添麻烦了吧。”林端将茶盏推给对方,双目明亮一派清明:“二位不用劳神同我寒暄,请直言就好。”
严父严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诧异和欣慰,本以为林端是个不好对付的后生,没想到他比想象中懂事的多。
“不瞒你。”严父将当日谈判桌上的情形一一赘述,他怅然叹息:“段家那位手段不一般呐,狠。”
严母挽着严父的胳膊,抬起疲惫的双眼望向林端,定定地瞧住他,眼珠子将落未落,戚然恳求:“小林,我们家严延是喜欢你,可喜欢不能当饭吃呐。”
“现在啥都是段景升说了算,就连严延……只能给他当下手,都怪我们夫妻两没本事,守不住家业……”话至深处,严父缄默不语。
林端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哪怕明知严家父母用的是苦肉计,他心底的愧疚与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声叹一句求,压得他难以喘息。
“我都明白。”
林端没喝水,嘴唇干枯起皮,脸色融于灯光,愈加苍白惨淡,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我也怕段景升。”
“我们都怕他。”林端垂首。
“好孩子,离开严延,回段景升那儿去吧。”严母激动地握住林端双手,趁热打铁道:“严延对你那么好,林端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帮帮他,行吗?这是我作为一名母亲的恳求。”
“如果……”林端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问:“如果我不回去呢?”
严母面上的笑容僵住,严父眼底隐有怒意升腾。
两位长辈低声下气地求他,又不要他吃多少苦头,林端在二人眼底,简直就是不识抬举。
“他要我死。”林端低声辩解,也许他期望有谁能听见,但他很清楚,谁也不会在乎。
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严家那么大家业,难道要因为他毁了不成?谁会跟钱过不去?在利益和生死面前,林端什么也不是。
“我明白了。”林端不忍多做解释,站起身,遍体生寒,连带着语气也冷了,他揣在兜里的双拳捏紧:“我回去。”
“告诉段景升,我回去,让他……把严家还给严延。”
至少严延对他很好,他不能因为自己和段景升的破事,就不知羞耻地拖累严延,那是对严延感情的卑鄙利用。
水榭深处传来两三声蛙鸣,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在日渐寒冷的秋风中浅斟低唱,岁月和夜晚一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