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流于是每周更新一次,将一本书拆成一卷一卷进行连载,竟无端引发一场追书热。
她每天忙着默写,又要处理长云铺事务,居然比聂云卿还忙,聂云卿每每回府都见不到她的人,只能看见她的房间灯火通明。
每望一次他的眼中就多一分凉意,冻得周遭仆人忍不住打寒战,大人和姑娘吵架了?
孟晚流完成第一阶段连载已是一个月后。当她制定完下一阶段的计划,走出宅了许久的屋子时,感觉心情一下敞亮了。
长风入怀,月如银勾,四野寂静,偶有夏虫鸣声。天地之间一派静好,如有佳人作陪,便更应景了。
这么想着,一人与她并肩坐在花园里的石阶上,侧头一看,是花园的主人,最最精致的人。
她说:“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开身,竟是到今日才能与大人坐下相谈,抱歉。”
对方似乎毫不在意,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如若一个罪无可赦的人用尽所有力气做好事,可能留下他想留下的人?”
这是什么问题?孟晚流愕然。但是他问的很认真,她也就认真思索,“当然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心之人自会为其所动。”
这绝对是阅读理解的完美答案,让人一看就满意。
他好像释然地下颌轻轻点了一下,也深以为然的样子。
看得孟晚流一阵茫然,你赞同个什么劲儿。
他又问:“那她可会嫁他为妻?”说这话时,他却是看着她的。
她压力山大,一句“会”卡在喉咙里愣是出不来。这下更诡异了。
他隐约笑了笑,像绽放于夜色深处的夜来香,芬芳暗藏却格外动人。“姑娘还未曾说过芳名为何,聂某又该如何称——”
他的语声戛然而止,因为孟晚流忽然捂住鼻子慢镜头倒下,倒下的同时手也慢慢松了,于是在聂云卿的视线里,两行鼻血缓缓流下……
他一手扶正她,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送进她嘴里。目光往她指缝一瞟,有墨绿痕迹,再顺着往她身下看,有一团看不清形态的糊状物。
好了,解谜了,她中毒了,中的是他花园里的小毒草的毒。
聂云卿抱着怀里的人儿,第一次茫然无措。等她醒来他要怎么说才能让她不生气,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搬离聂府了?
他安置好她,将属下叫来,下令让他们将府里的毒花毒草都铲了扔出去,换些温和无害的花进来。
属下们欲言又止。谁不知道大人种植毒物已成习惯,每到新处总要种几株,倒不是说他时时刻刻想着害人,而是借此寻求一种安慰,也是对自己的鞭策。可如今他却说要将毒物都拔了,那他又该如何对抗早已植入血液的习惯?
看着大人瞥向东阁的牵念目光,属下们心里一声叹息。好好的白菜啊。
孟晚流醒来时手心里都是汗,她想在被子上擦擦,却动都动不了,依稀看到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将她握得死紧,她:……
所幸她一动对方也醒了,睁着朦胧的双眼瞧她,那只握着的手自然松开,滑到她的手腕上替她把脉,好像刚刚握得她动弹不得的人不是他。
但是手指的僵硬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他把了片刻的脉,对她道:“如今已无大碍。府里的毒花毒草我也让人丢出去了,对不住。”
他种植毒物的习惯年少就有,孟晚流从没想过他会为了她一个陌生人放弃,抿了抿唇,一时无话。
他好像不在乎她是否回应,继续道:“姑娘且再等等,聂某有一礼想赠与姑娘,姑娘定然喜欢。”
孟晚流想起他在官舍说要送礼,原来是要送给她吗?
陌生的情绪将她笼罩,却更激励了她——明明应该是她来补偿他的,怎么好像他更用心,既然他都那么用心了,她是不是应该更用心?
聂云卿,等着,我会好好努力的。
聂云卿要是知道她脑回路如此清奇,大概会早点单刀直入声明一切。可他根本不知道他一心想留住的姑娘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但是世事有时候正是因为种种巧合,反而迸发出更大的引力。
第78章 心思
奉嘉五年冬,工部侍郎聂云卿上呈一图,引朝廷轩然大波。名为《燕水》。
大燕的江河湖海如剥去了起伏突兀的脉络,变得直观而鲜明,另有一道浅色线条以奇谲之势破开河流的原有走向,一路往某个不可挽回的绝路奔走,仔细一想,又似有些门路能融会贯通。纵而观之,浅色线条是最精简的,距离上就近了许多,偶尔有曲折之处,又与地形相符,乃顺势而为。整体构成一张庞大的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联结以臻完美。
奇思妙想,浑然天成。倘若完成,后世也将从中汲取福泽,实乃造福万代之举。聂爱卿,到底与常人不同,沉寂许久,旁人谓他有归隐之意,他却带来了这般惊喜。
只是唯一一点让皇帝犹豫的是经费。那么大的工程,所耗的财力绝对不俗,大燕还没积累下足够丰厚的资本,哪有能力搞这种近乎奢侈的建设。
原作者了解了皇帝的疑虑后,淡淡反问:“陛下觉得奢侈?”
皇帝不解。
聂云卿便说:“陛下当真以为如今岁月静好,百姓安居乐业?”他从袖中掏出几沓信件,都是各方州府递来朝廷的,只是不知为什么皇帝从来没看到过。
皇帝拆开第一封看,是讲一地的旱灾,再翻一个,是讲涝灾,荒诞的是这两个地方正好相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际遇。
他又把一旁的图拿来对照,浅色线条从涝处改道往旱处引,于是呈现出斗折蛇行的样貌。这却是最温情美好的样貌了。
接连看了几个,皇帝愈发惊叹于聂云卿的设计与安排都与民生相关。且浅色线条的粗细有差别,那些较粗的是当下较为紧张的,一般的是有回缓余地的,细线则是短期不必紧急赶出、可徐徐图之的。
仅仅是一幅轻如鸿毛的图,皇帝拿在手里却重若千钧。心意之重,重若千钧。
看皇帝神色逐渐恍然,聂云卿开口补充:“陛下也看到了,线有粗细之分,事有轻重缓急,如若一朝建成大燕怕是要完。”
潘公公拼命咳嗽。您能含蓄点吗?
“但分散时日去做,不偷懒还是能做好的。”好在他一个转折,听着总算顺耳一些。
见完皇帝,聂云卿被对《燕水》感兴趣的大臣团团围住,想看看这宝贝,被他以上交陛下手头并无二稿搪塞过去了。是以群臣虽知这图珍贵,却未瞧见过真迹,只能自己脑补。当然,他们也知晓聂云卿这么做是对的,事关国家大事,还是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然而一回府他就直奔书房取了一个卷筒,拂去不存在的灰,持着卷筒匆匆往东阁去。
东阁的人看见他不如往常平静,神色间有些慌乱,他隐下不安,举步来到孟晚流房前敲门。
“姑娘,聂某想给你看件东西。不知你——”
他稍一用力,门竟然自己开了,门后空空如也,或者说整间屋子都空空如也。
他缓缓踱出门外,眼底的雀跃冰冻,如临数九寒冬,“她人呢?”
这话是问门外守着的下人。
下人们瑟瑟发抖。有个沉不住气的率先答:“姑娘昨日出去便没再回来,我等跟丢了……本想同大人禀报,可谁都知道今日大人要进献《燕水》图,便没人敢打扰大人。”
“打扰?”青年唇边的笑容空灵又诡异,“现在就不打扰了?”
下人不敢接话,怕说什么都是错。
青年笑容骤然淡下来,“来人,将这些奴仆拖下去,杖责二十。我聂府不养没用之人,打完便打发出府吧。”
“诺。”
“慢着,着人全城搜查她的下落,临近之地也不可放过。若是找到了,无论如何把她带回来,她若不从……必要之时可取特殊手段。”青年轻轻阖眼,狂澜收于眼底,晦暗隐于睫下,心野奔腾的巨兽好整以暇低垂爪牙,以备不测。
天际层云翻覆,晦明变化中,有人沿着长阶拾级而上,步履轻盈而稳定。
行至顶端,有人拦住她,问:“来者何人,可有邀约。”
少女容颜清秀眼眸温润,语声像雨后的叶片,青翠,清脆。“劳烦将此书赠与你家老爷,并同他说,长云铺主人想见他。”